盲人N
死于2072
 

《【普洪】白夜与花》

/1940-1942 波兰
by湳莊

现在,他在我面前,变得越来越唠叨,糊涂,甚至尖刻。

我找来一套还算得体的衣裳,有衣领的衬衫,略有些大的黑色薄外套,基尔伯特的骨架还勉强撑得起它。他对着街角那块磨花的碎镜子抚平起毛的帽檐,扣好纽扣,把全身整理妥当。我把头缩回漆黑的巷子里,对他叮嘱我的最后一句话:“别去西区转啦,那儿的裁缝会知道我翻了他的弃物箱的。”

他看着我,把迈出去的步子收回来,想了想,没有点头。

必然要去的。他说,我要去。

“我要去。”

嗨呀,我说道,如果你回来太晚的话,这里再没有你的地方了。

基尔伯特不说话。

“再没有啦!”我对他几乎惊叫了。

我对他说了一遍“又一,再一”这个词,请求他不要到西区去,就像我刚刚学会说话那样,把每一个音节都拼得清清楚楚。而他只是这样看着我的眼睛,闭口不言。

基尔伯特又往后退了一步,这时房檐上的水滴下来,砸到他肩上,他似乎极轻地颤了一下。他看了看巷子外面,又看看我,从口袋里掏出旧纸包着的半块黄油,硬塞到我手里。他最后对我点点头,跑出去了。外面还下着小雨,而他没有伞。

我接过它的时候甚至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方式道谢……他可比我还要瘦弱呀!

基尔伯特跑远了,很快消失在迷雾里。

不必问我怎样送走他,我们怎么敷衍地道别,那时我还是个十四岁的孩子,还没学会大人所有的外交辞令。我只知道他请求我为他找来一套看得过眼的衣裳,而我请求他留下,至少别去那个地方。

“我会报答你的。”他那时嬉笑着对我说,“等我回来,就可以教你海涅的诗。”

我点点头,算是默许。我不关心什么海涅,或者歌德还是毕希纳,我也不关心什么回报——我很明白地告诉他不要去送死,这样他承诺的任何回报都没有意义,我也不是白让人欠债的傻子。

“如果在你眼里这是一种交换的话,那我也可以教你裴多菲的诗。”我回应道,我是受过两种语言教育的人,我也从来不觉得匈文比德文差到哪里去。“你知道你自己不能接受无法兑现的诺言。”

基尔伯特愣了愣,突然笑了。他拍拍我的肩膀,故意对我露出他的牙。

我讨厌这样,或者说,我讨厌傻子和他们热烈的,诚挚的,不顾一切的激情。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女人对民族的爱更为理智冷静,因为她们不用强调主义来煽动自己,而过去古老的观念早就无法应对当下的状况了——我生气的地方也正是因为基尔伯特也不用主义煽动自己,即便这是在波兰。

“你知道吗?”我说“你现在去车站,混进囚犯的队伍里,交出物品,脱完衣服,直到你们几千人都死在一块儿,从毒气室里抬出来准备火化,只要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

“两个小时?”这个大我一岁多的男孩儿看着我,笑了笑,“两个小时,夜里星星都还没变位置。”

他这样说话,不像从前我们东躲西逃的时候那样嬉笑或者反驳我。

他说什么呢?他说,星星,星星。我告诉他未来的结局和即将改变的事情,他却告诉我这段时间里还有什么未曾改变,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谁比他对时间更敏感了,又或许他只是一个静态的存在。

我在这里的贫民窟待太久了,几乎忘了自己曾经的姓氏和在佩斯时学到的知识,我的波兰通用语说得比本地人还好。我所剩下的是本能以及本能的本能,我是说关于生命的一切,我可以选择抛弃一切。

上帝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而我沉到泥地里像只老鼠一样苟活,乞求生命,却得不到一点点希望。我对他说,去你的上帝吧,上帝创世纪只那样说了几句话,你们的卡波夺取一个人的生命也只需要那几句话,可是谁的话会拥有那样的力量呢?

“没有人会拥有那样的力量。”他说,“罪恶是一群人的罪恶,错误却是我们所有人的错误。”

我拧着眉毛听,想不出他说这句话的心情。我们都是一样,四分之三的犹太血统,在最危险的地方走平衡木,在最黑的地方模仿别人的生活,迫不得已扮演成他人的样子。我们又不太一样,他是德国人,一切定义里最可悲的那一种,甚至比东欧来的那些还要可悲。“德国”这个单词的头衔它给他身份,知识和信仰,却给不了他应有的安全和认同。基尔伯特没有民族,他这样的人不属于任何地方,在这个世界里,他不能是犹太人的同时又是德意志人。

我是在第二次被抓进去的时候认识他的,那时候我们被分到同一个卡波手里。所幸那个卡波还有一点仅存的善念,至少让我们还能用语言交谈。一周之后我们才说了第一句话,那时我们已经两天没吃任何东西,都累得嘴皮泛白。直到傍晚,卡波回到自己的营地里吃饭,我们却还要搬上十袋水泥。

他在我身边小心地拖着另一袋,我累得停下,于是他也停下。我本能地抬眼看看他——我敢确定那个眼神不怎么友好。他也看着我,思索了一秒,开口用匈牙利语跟我打招呼。

“你好。”他说。

我不确定这句话是不是善意的。我上下打量他一眼,衣服脏旧,但被他穿得整整齐齐,衬衣领子也扣到最上面一颗,就连表情也是整齐的。

该死的,我在心里骂了一句。

“你好。”我用德文回应道,他这点小聪明并不足以让我吃惊,我自认为全身上下都写满了匈牙利的信息——而他也是。

我不想和他扯上关系,他出现在奥斯维辛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德国犹太人,在这里是最底层最危险的人,是接近战俘地位的人牲。如果我明天会获得一块面包,那么他的就是半块或者更少;如果我们到了喝土豆汤的日子,那么到他就是汤底的粉渣;如果我做错了事会挨一顿板子,那么他就会是被送往行刑场。我曾来过这里一次,我对这一切都太清楚了。他们如何做,如何蒙蔽自己的心,打击,粉碎,践踏人的身体和意志,刻在我的脑海里,我清楚这一切。

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奥斯维辛还不是个单纯的焚尸场,我熬过了所谓服刑期,被迫和家人分离,将要被送往一个非犹血统的家接受教育——我就是那晚逃走的。新来的“囚犯”让卡波和军官们应接不暇,因为他们从未料到这里会变,再变,再变,一切旧的规矩都在导向一个结果,奥斯维辛的混乱,而我看到了混乱前夕的黎明。

我是那时走的,逃到贫民窟里,用捡来的刀片把他们纹在我身上的编号划坏。那是我做过的唯一后悔的事,我不如从前那般“有用”,而这使我在今后的生存游戏里处于十分危险的境地。但我学得很快,这个地方有几条下水道都被我摸得清清楚楚。

当他跟我搭话的时候,我还在盘算同一件事——我在贫民窟的经历让我有足够的能力去扮演成一个波兰的孩子,这样我仍然有第二次机会被送到外面收养。
“你会想出去吗?”他说。

这是个很蠢的问题,不想出去的人要么是放弃了自己,要么是想通了所有事,要么是已经化为灰烬了,很显然我并不是这三种当中的任何一种。

“我听到你和那个波兰的孩子说话了,菲利普斯。”他接着说,“我在想或许你可以教我,我保证自己会学得很快。”

我又看了看这个人的衣着,也许他聪明 但他并不会是一个好演员,至少短期内不会是。

“别蠢了。”我低声道,“你全身上下都写着德国人这个词。”

“我当然是。”他说,“这很对。”

我看着他,心中不由自主地好奇起来。

“是什么给你这样的自信?”

他不说话,只是低着头,朝我指指他的脑门。

他的确学得很快,即便如此他还是蠢,蠢得我无法理解。我们都是聪明的,而他同时又是愚蠢的,愚蠢地携带着过多的热情和信仰。我第一次从奥斯维辛出去的时候就不再相信上帝,也不再相信任何道理和任何事。

“你会死得很早。”我对他说,“这没什么,但我希望你能完整地死。”

“那我希望你的希望成真。”

他会很早死去,他会的,他会不带遗憾地交出他的生命,在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几乎就这样确定了。可是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人会为你对生活的热情买单,即便你身处和平。

我自知他比我要矛盾太多太多,所以每当他念起海涅的诗,我就闭口不言。

你觉得自己是什么呢?我问他,身份的矛盾足以从内部谋杀一个人了。

“我是人啊。”他回答道,“很显然,我希望自己是以人出现的,既不是犹太人也不是德意志人。”

“难道不就是这样吗?”我解释说,“这里管理你的人恨你是犹太人,而其他所有的犹太人恨你是德意志人。”

他沉默了一会儿,道:“是啊。没错。”

“这样的分类方法真是不公平,对吗。”基尔伯特转头看着我,我愣住了。

我在那一刻感受到他醒过来了,带着极不规则的遗憾和悲伤,向我传递他的无奈和失望。他是觉得自己被定义为犹太人或者德意志人而感到不公平吗?我会因为犹太人的身份而后悔诞生在世界上吗?我们不会,至少我不会的。我只希望自己被单纯地定义为一个生命,并获得合理的生存权利。而不是先被定义为犹太人,再以我们的家乡被再次分类。有人会为自己的身份骄傲,但有人不会,那种骄傲的代价太辛苦太疼痛,而我们已经负担不起这份代价了。

抛掉虔诚的假设,也不要神圣的预言,我出生起看到的所有事情从来就不存在公平,他们只是看似合理地靠近公平,却总是差得很远或者更远。

“可你崇拜海涅。”我说,“你会希望自己作为先德意志的人存在吗?”

“对。”基尔伯特说,“可我不是海涅。”

他说,至少在这个年代,他不需要认同,认同总是带来灾难,这灾难无可预料,像是世界末日,如果可以,他希望这样的末日能够少一点。

我听到这里,还是忍不住笑了。

行了吧!我说,基尔伯特,谈梦想很容易,我可以一开始就和你谈上三天三夜。事实是你是犹太人,我也是犹太人,我们都在这里,随时可能会死,但我们也很聪明,聪明得让人牙痒。我相信你不会用你的聪明去换几十年安稳的人生吧?

你得承认自己是谁,我们活在认同里。

“我当然不会。”他轻松地答道,“因为这是不对等且不可操作的。正常的人生是权利,而智慧是不确定的条件。”

“错了”我说,根本不存在正常的人生。“梦想家总是容易犯错。智慧是确定的礼物,其余的泥坑都是附加的代价,这很重,但值得。” 事实上,基尔伯特是那样典型,既是犹太人,又是德意志人——他的内心华而不实到了幼稚的地步。

“但值得?”他站起身来,把那天最后一袋水泥垒到最上面的时候卡波回来了,于是我们立即停止谈话。

卡波在场的时候谈话大多不被允许:如果我们讲德文,会暴露我们不是波兰人的事实,如果我们讲匈文或波文,卡波会因为无法获取准确信息而恼羞成怒。

这就是他们,手握权威却蠢得像没要到糖的孩子,他们唯一需要的是训练有素的劳动力,而我们生来不是为了被人控制和轻贱。但是有人被那样驯服,会有的,坚强不是一个大家都值得拥有的品质。和我一起被抓来的人里就有为卡波服务的,第二天他们就把新抓来的女孩儿的头发都剪到耳朵上面,下面的碎发用刀剃光。他们的面包上有黄油,汤碗里有奶油,杯子里有牛奶,口袋里或许还揣着通行证。

我们被分配去清点新犯人身上搜来的各种钱币,每几天分类点清数目后,那些钱将会被送往柏林。做这份工作时的基尔伯特是最沉默的。

我是幸运的,或者说,我让我自己成为幸运儿里的一员,没有将自己丢在那个暗无天日的杀人工厂里。

1942年2月的一天,我走了。他们没有告诉我我即将要去哪里,我也不需要被告知将会去到哪里,也许被带往一个非犹太人家庭,也许被党卫队带往下一个集中营。

基尔伯特在营房里的时候没有和我告别,他在我之前打开了快生锈的铁门朝外看了看,转过头来对我说道:“外面雪很大。”

我当然知道雪很大,因为这不是今年第一天下雪。事实上我几乎每一天都被冻得几乎失去行动的能力,可是我们必须卖力工作,不工作就意味着失去劳动的价值,将自己送上刑场和毒气室——除了这一种,我可以以任何一种方式死去。

“雪是很大。”我说,但这句话本身并没有任何意义。
基尔伯特拦在我面前,不说话,只是整理自己的衣服。又过了半晌,有人不耐烦地捶门了,他才被点醒一般回过神来。

他最后对我点点头,摘下自己的破帽子戴在我头上,对我说:“我会找到你的。”

这句话本身也没有什么意义。如果我安全在波兰的某个地方,我会设法找到他;如果我死了,那他最终也会找到我。

但我点头了,出于对他这份信任的肯定。

人们常说当你拥有一个德意志人的承诺的时候,你几乎有了一切,而我这样拥有他的时候,却感觉自己交出了一切。

两个月后我在隔离区外六七十公里的贫民社区里遇到了基尔伯特,那时我正在木匠铺的后门拾取干燥的碎木废料。那是春天,三色堇开花的日子,他拿着一朵白色的出现在我眼前,认出了这个我自己都难以辨识的女孩。

基尔伯特瘦了,又瘦了,比之前还要过分许多许多。他的肌肉不能支撑着他站直,长斑的皮肤几乎是包着手骨的,看起来一捏就会碎。

我好像丢了什么东西,又好像不小心找回来了。我听说党卫队夏季会把一批人驱逐到贝尔赛克,那是个灭绝营,如果我在八月之前没有见到基尔伯特,那么他已经丧命在焚尸炉,而我也将踏进那座牢笼。

可他现在拿着花儿在我面前,至少还活着。

我们在贫民窟的巷子里安家,和各种各样的穷人和犯人生活了三个多月——事情本该这样结束的,在这里生存下去就已经耗干了我全部精力,我们将在这里待到战争结束,至少待到奥斯维辛关闭。

七月的一天,基尔伯特告诉我他要重新到六十公里远的那个地方去。

“进了贝尔赛克就真的全完了。”他说,“但是如果有通行证就能证明自己在奥斯维辛为德军工作,可以从奥斯维辛出来。”

我知道他有一张通行证,是从前的卡波因为太过喜欢他的数学头脑并想让他效忠,处于收买的目的给了他一张通行证。

现在他已经出来了,他还想救菲利普斯。

“你打算怎么去?”我不想问理由,或者说我早就知道理由。

“可以的话我想体面点儿去。”他故意对我笑笑,“我现在这副模样,一看就是才从那儿出来的。”

“穷人都这样,战时的穷人更是如此。”

他看起来已经比刚来的时候正常许多了,至少能够努力站直。

“今天是我认识你以来最讨厌你的一天。”我对他说。

我阻止不了他就像聪明人劝不住傻子,就像当时我要从奥斯维辛出来,我就出来了两次,没有人可以拦住我。

那天他走的时候正好是凌晨,月亮和太阳交辉,光照不进我们的窄巷子里,我在我能到的最亮的地方看他穿戴收拾好,和他送走我时一样没有道别的话。

他走进迷雾里,像焰火一样把自己烧尽了,他背后的阴影葬在我的脑海,和我一起等待黎明。

…————————————END

想写的啥也没写出来。
大家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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