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N
死于2072
 

《【米菊】来信》

\日本  1910s-1930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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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上山,我到了半山腰便歇下了。

在山脚电车站旁的小饭馆觅食时运气不佳,大约是食了抱卵的香鱼,于是走着步子便漂浮着,越发不适起来。山腰凉亭里有晾好的免费茶水,我朝打茶的阿妈谢过,仍坐在最边上那一头的长凳上。

我面前的长椅上,正是坐着打河鲜的渔人。渔人大声说笑,嘴里嗑着小食。竹竿做的网架收起来靠在柱子上,凸出来的网丝部分还挂着没清理干净的香鱼。我竟一时来气,张口便问:“您说,现在也是捕香鱼的季节吗?”

渔人也不拘束,豪饮了半盅茶,答道:“便是不能,也捕着了!”

诚然,香鱼抱卵,总不是渔人的错。日近中午,我与他拉扯两句,也不再言语。无奈台风刚过,是阴雨不断的时候,我的双腿打颤发痛,若不熬过这一时日,实在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我起身,留给打茶的阿妈一个饭团,便自行下山。

到旅店的时候,主人家见我进门,先是催请我去换沾泥的衣鞋。末了,才好似漫不经心地提到:“啊,说起来,晚餐兴许能吃香鱼也说不定呢。”

我听了,想起今早的饭食,不禁对香鱼生出厌烦的心情。然,我喜食香鱼,这是主人家熟知的事,此刻推脱,请求换菜是不好的。

“今年您的明信片也到了,请饭后看一看吧。”

我与他谢过,去后院的温泉清洗,出来时主人家的儿媳妇便招呼我上席吃饭。

 

房主是东京土生土长的,五十上下的年纪,约莫才来到京都十余年。他开这家旅店,没有大钱,不过一点生计上的意思,因而不谙本地吃食。我常来城郊处旅行,渐渐与他熟识,纵使一开始介意,现在也不与他计较饭食上的细节了。这家人知道我喜食香鱼,却少有把鱼做得合我心意的时候——这是前两年的事。如今店主人在京都久了,大约也摸出点门道来,抛开冷切,高汤一类不说,单论香鱼,越来越有一流料理店的样子了,我很受用。

说到香鱼,便要提到形态美丽,滋味清香,分外抓人,冷切和烤制俱佳,正是最完美的一种河鲜。我懒去讲自己怎样喜爱此物,只看我如何明白香鱼的制法和好坏就明了了。

 

东京没有好的香鱼,近处没有香鱼生长的地方,香鱼又是出水便死的东西。所以对东京人而言,对香鱼的追求仅在“活”,并不在美。我初到东京时,接待的线人听说我是京都人,特意投其所好,准备了河鲜招待我。这一餐不吃便罢,吃了,让我心里生出许多事来。

同席的有一个美国人,是社长为我安排的同行同事。

我与这家杂志社签订游记版专栏的合同时便说明了,尽量不与人同行。若是要安排,就找一个精通日语,又能写作的外国人。我说这样的话无非是想着他们找不出这个人,我还是独行如常。然,阿尔弗雷德·琼斯先生出现在我面前,此番就是我也忘了礼节二字怎么写了,在席间说着话也难掩沮丧。

这是一顿假香鱼,充其量是东京人在水族缸里养出来的东西。只一口下去,内脏的部分缩在腹腔,便知道香鱼孱弱无力,肉质松弛,野味更是一点也无。再说,河鲜讲野趣,次等品和养出来的鱼其实并无二致。在京都捕捞好的香鱼往东京运时,装在水桶里要时常摇晃,让香鱼呼吸,才能保其性命。香鱼没有山泉冲着,一来二去便消磨瘦了。那时一趟火车到东京实属不易,运河鲜的车因为载了几桶香鱼,还要每过一个站就换水,可见不稀奇的吃食到了东京就成了贬值的金贵东西,实在意思不大。就说那天,出版社社长不过给我个面子,非要花高价在东京吃这几条香鱼,哪知我肚中正不待见,犯恶心呢。

此时席间聊开,琼斯先生见我吃了些盐烤香鱼和冷切便早早搁筷,也向我这个看起来不好相处的同事搭话了。

“鄙姓本田。”我做了极短的介绍。

他问我饭食是否不和胃口,我直接点了头,略向他说明。旅行评论作家没有坦白的觉悟是不行的,影响他人认知的虚假评价我一句也说不出来。

琼斯先生没有不解,也没有多问,反倒是多夹了几块烤香鱼细嚼了嚼。

这是怪事。我少有见到不这么好奇的洋人。

“您觉得怎样呢?”我下意识这样问道。

他放下筷子,喝了半杯茶道:“是平常的东京风味。”

我听了,一时噎住,不料一下笑出声来。

东京店家的这种骗人勾当不是大正以来的事,实在是像埋在地里的烂根,抽不掉刨不出,哪里来的风味都被曲解了一番,正是这个美国人说的“东京风味”了。我笑他直白,却不知道是有人教他,还是他确实是敏锐又聪明。

所以,东京人不懂河鲜,这是我一早就知道的事,但我尽力不驳东京人的面子。次等品的香鱼到了东京,生切万万不可,盐烤是逞强,最多就是红烧。红烧这个做法是笑话,只为了盖住不新鲜的臭气罢了。店家把次品香鱼红烧,作为盐烤的副菜送给食客,美名其曰“源平烧”。东京客人不晓得这些龌龊心思,还点名要吃源平烧咧。

我有意要为难他,问道:“琼斯先生来日本这么久了,吃过源平烧吗?”

这位先生表情没有微妙之处,还是像之前一样冲我笑笑:“源平烧是东京特有的京都食品,我来东京三年,就算不记得也该吃过。”

此番又逗我乐一回。

我想,阿尔弗雷德说话不算犀利,却准确好玩,是个不错的同伴。

关东大地震以前东京常有河鲜骗局,昭和重建以后,滥仿之风也愈演愈烈。大正八九年的时候,东京有人开始卖大香鱼,极受欢迎,一次宴席就要十日元以上。但凡略有钱的,必要一尝,引以为谈资。其实这些鱼不过是体型大,外表漂亮,入口又不中用的东西。那时候经济景气,大家互相炫耀,吃个名气,却不曾想在东京带起来这一股风气。只是现在日本到底不如从前富足,在关东滥竽充数的戏码也数不胜数,正是该笑的,却又有点穷乐的意思。可以想见,若是换了新感觉派一流的写作者逮到,便要大肆宣扬这一“新”,甚么“革命”也要强扯进来。不过,左右我不介意,战时国内时评好品,不过逗我发笑罢了。

我与琼斯先生初见以后,我向他建议首次出行可以去京都。一是我熟悉,也好让他少些负担。他一口答应,我又省去不少交际解释的麻烦。京都之行没有奇特的地方,对我来说更是可有可无。我原本不在意别人吃香鱼什么心情,这次存了点私心,要让他知道什么是真的香鱼。好在琼斯先生确实聪明有见地,只需一点,他便知道什么是好——好在何处也不用我费心多做解释。我老家得到他的认可,于是此后两年也常来京都。

京都是个最经得住去的地方,就算不是京都人也要承认这一点。阿尔弗雷德与我交好,我大方承认,没有一点排斥鄙夷的意思。我与他谈话要比和他人舒心许多,他接话也快,不乏幽默的句子。总之,我难得不讨厌和人谈话。走行程时,两人能有话取笑也很好。

这样的时日不长,杂志社经营困难急需减版。我对这份工作感情不多,人气也还没有高到和杂志捆绑的程度。我与杂志社解约后便回到京都的本家,仍然与他保持通信。

至于信的内容,不过是天气风景,花开风过,渔市换价云云。他与我在一起旅行工作两年,对日本的吃食已经颇得要领。阿尔弗雷德的信琐碎,我读他的信件,常常在夜里嘲笑他的愚钝笨拙又敏感表面。后来我常去城郊的旅店旅行,便在这家店里写回信。久而久之,阿尔弗雷德大约也忘了我家里的住址,只把信件寄到这里来。

某次他在信中写道:“与使馆工作的友人出没酒屋,他要吃盐烤的香鱼,我制止了他。想着也许明年有空,再结伴来到京都。”

我看了这信并不很高兴,像是我逼着他和朋友不能在东京吃香鱼一样。至于京都,他想来便来,不想来也算了,我会不提任何一句。他何故要带上一个“吃香鱼”的名号,将这件事与我扯上干系。

我把来年他要来的事略向老板提了提,主人家倒是很惊喜的样子,几乎是抬着眉毛对我说道:“这是活在本田先生口中的友人,不想我也能见到了!”

我暗自奇怪他的回应,一时没有发作。直到假期快要结束时,老板还在我耳边说起这件事,我疑心他对这件事的心情,他才觉得有些冒犯我。

“因为,本田先生是个不会谈起别人的人。”主人家和我在窗边下棋,这样回答我的话,“您是个独行的旅人,来来回回都是一个人,像是没有亲眷父母一样。”

他顿了顿,等我落子:“这样显得阿尔弗雷德·琼斯先生尤为不同吧?您不谈亲人朋友,我还以为您身边没有这些人的痕迹呢。然而您不谈,也有衣物这类东西从家中寄过来,朋友也有打电话到这里过问您近况的。不过,这几年我接待您这么多次,只听您多次谈及他一个人罢了。”

我面不改色道:“从前少有与外乡人走京都,来到您的店里,这样的回忆便浮上来了。”

“您不愿说也好。”他点点头,“只是,您是京都本地人,若是想的话,与我谈谈幼时的京都也好,不必只谈这个。”

我看了看棋盘,没有赢面了,自然向主人家的认输。

主人家约莫还惦记着明年阿尔弗雷德要来京都的事,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心里正雀跃着呢。我却要作恶,写信让阿尔弗雷德不必来。

隔日我又收到他寄来的信件,说正值多事之秋,明年不方便来京都了,只比说要来的那封落后了几天。我作恶不成,略有不快,但左右他是不来了。这天晚上我写好了回信,准备明天归家时顺手将信带到邮局。

这样当着关系奇怪的笔友,一来二去又过了两年。这两年关东正是混乱的时候,加上阿尔弗雷德采访工作忙碌,偶有抱病,更不便前来。旅店老板虽热衷于我的秘密,但我对他渐渐没有了排斥的情绪。

他好奇也好,鄙夷也罢,左右阿尔弗雷德没有真的来。

他来信写道:“今夏的风很大,东京的海浪也越来越大了,不过比前几年好些。海边老城开始拆迁了,你想要回来看看吗?如果有念想,我会寄些照片给你。”

我在回信里索性真向他索要了些照片。他寄过来的照片成相不好,灰蒙蒙的海岸线拍得糊成一团。唯一能让我满意的一张是他自己的照片,是他在作家协会采访时与川端先生的合影。他在信中写道,看到了我的文艺时评,还与他熟识的编辑一起鉴赏了——此番我更懒得笑他。

几年过去,阿尔弗雷德也花样多起来。去了什么地方采访,总盘算着寄给我什么小东西。这是他自己的执念,忘了我本是最了解日本的那一类日本人,不会稀奇这些商品手作物。我多次与他说不必寄,他只当没看到,我也不再说,也时常选些我看得上的好物给他寄去。他也很有自知之明,从来不给我寄什么吃食。

东西寄来寄去,左右我堆在旅店这里,主人家也对我格外宽容。我离开杂志社已经近十年,信也写了许多,这个第三年就说要来的人还没出现过。我对东京没有什么念想的,自然不会自找麻烦去到东京,何况是专程去看他,更显得奇怪。若是他来京都,总是有事要探,吃东西还是观光都好,也不算是专程。

第十年过去,他寄给我一个陶土玩偶。

玩偶底座不稳,放在有风的地方,总是被吹得哐哐作响。

某年入秋,我独自远行去北海道,回来时收到了他的信。信里写道:“秋天转凉了,听说你去北海道旅游,希望你注意保暖。我走采访行程,顺道去京都赏红叶,但可惜没有遇到以前的画师朋友,思虑之后还是决定不寄画过来了。我挑选了一些红叶,很是好看,夹在一本《万叶集》里,注意查收。”

初冬的早晨,我在旅馆里读完这封信,去提开水时顺手把它塞到火盆里去了。

我在房间里捂着被子,把头露出来,面朝窗子抽水烟。这样过了两天,别的没有什么,只是烧坏了店家的一个火盆。我结了钱,不多留,赶着回家去了。

主人家送我到车站,等到车快开时才开口。

“您明年还来吗?”

我有点不解,转过去皱眉看他:“您怎么这样问话?”

他被风吹得迷了眼睛,闪躲着嗫嚅了半天,道:“我看您兴致欠佳,有点担心。您的那位朋友还不过来吗?我们已经……”

“他今年来过京都了。”我打断他,从衣服侧包里掏出点烟丝点上,“不是什么关系特别亲密的人,顺路而已。”

“也不一定要见面吧。”我面色如常地对他点点头,不等他开口,便拿上箱子上了车。

 

这年我行程照旧。头天晚上在旅店放下行李,次日一早就上山去了。早上不幸在小饭馆里吃到了抱卵的香鱼,坏了一整天,午时便回到旅店来歇息。

店主和以往一样,说为我准备了香鱼,我纵使败了胃口,也没推脱。这两年主人家的手艺越发好,不仅是依赖着京都香鱼的好品质,铺盐,火候,烤制,或是做味噌汤都风味极佳,如有神助,像有什么人教习似的。

吃过饭,我心情大好,与主人家到二楼饮酒对弈。入夜,主人家趁着下楼添酒的功夫,从柜台带给我刚到的信件。

我接过来,当着他的面拆开,倒出一张印着水彩画的明信片,画上大约是东京新的近景,被晕开的樱花占去了半幅画。明信片上填了地址和邮编,字迹有还没干时被抹花的痕迹,没有多出的一句话。

我抬起头,注意到老板正在看我。我索性朝他扬了扬这张纸片,示意他接着下棋:“你看到了,就是一张明信片。”

他看起来有点为难,挠了挠头道:“我们家打算回到东京去了。”

“哦。”我看着他,点点头,“几月份回来呢?”

他顿了顿:“是要回东京定居。我母亲本家的人在地震后得了重病,要去照料……总之,这几年谁也说不清楚谁剩下多少时日,我们还是决定关了店子回东京陪老人。”

我不说话,只捏着棋子布棋。

“……您这样照顾我们的生意,我们搬走是有失信用,实在非常抱歉。”他还在念念叨叨地说他准备的话,“关店在即,除了您的朋友寄到这里的东西要劳烦您带走,还有一点东西要跟您交代。”

他拿出一个半满的纸箱,朝我推过来。

“您不是只对这位先生留了这一个地址吗?”他小心翼翼地说着,表情有点懊恼,“开店略为生计,靠着一点从前做温泉的经验罢了,实在是不谙料理,让您这样的大评论家吃了这么多糟糕的东西。这是这几年琼斯先生单独寄给我们的信,我们也是照着他所说的来做才让您满意些了。”

他想了想,接着说:“先生在信里……按照他说的,只做当日鲜鱼,小香鱼有苦胆的才用来铁钎盐烤;四寸左右的拿来剔骨切片做冷鱼片蘸芥末和蓼叶醋;抱卵的失了精气,您是绝对不沾一口。此外清蒸,杂烩粥什么的也略提了提,不过也叮嘱我们少做,且不可红烧。”我一时无言,还未开口,他便又说:“前年您问我怎么学会不烤尾鳍的,我还难回答。平常人家的炭火不好,这位先生便托人带了料理店的精炭,火候果然好了……”

“该您下了。”我打断他。

店主住了嘴,略看了我两眼,着手下了一子。

 

我将他的明信片放到茶杯垫下面,同房东下棋直至五点。

 

 

 

————————————END

我也不知道在写啥

想看后续的话再说

 

PS:没吃过这种好东西,吃的是从北大路鲁山人老师那儿看的。

结语后半句好有节奏,我隐约感觉是在哪本上看的,但可能是可能不是,记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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