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N
死于2072
 

《【米菊】塑像》

/1910-1940S   请务必看前文   [来信]

我动了动,肩膀碰到旁边的本田小姐,她便醒了。

本田小姐眯着眼睛瞥我一眼,坐正了身子,才后知后觉对我发出一声叹词。

“啊呀。”

她像是被吓到似的,又离我略远些了。我跪坐在她旁边,朝她点头,悄悄指了指大厅不远处作法的僧人。彼时大厅中央的香柱刚燃了一半,檀香味钻进鼻子里去,本田小姐才清了神思,伸手理了理自己的头发,然后向我低头致谢。

日近中午,这场散了,客人被遣散开,尽数到庭院里去了。和尚离开后,她早早起身,与身边路过问候她的人略说了几句话,就叫住我。

“向井先生。”本田樱似乎是很早之前就想和我搭话了,语调也流畅起来,“您有话要对我说吧。”

我是第一次见这位本田小姐。

本田樱是本田菊的妹妹,大约四十岁上下,是个生得惊艳的老美人。我与本田先生熟识,却第一次见他家人。只因本田菊在我的旅店中从不联系家人,但京都城中也没有兄妹二人关系恶劣的传闻。本田樱与她哥哥的孤僻不同。哥哥是有名的评论家,言辞犀利,与人少有来往;妹妹却是踏实干练的商人,内外接应都很得当。本田兄妹二人皆未嫁娶,本田家的老辈死去后,便也无人再插手这件事。就说本田先生本人吧,就是到了今天,也与人没有一点作为结婚的关系存在的亲密。

我想到这里,便回忆起本田小姐适才睡着的那一幕,似乎是忘记自己在哥哥的葬礼上了。

她叫住我,神色如常,轻描淡写得好像我是她在茶会上熟识的什么人一般平静。

“您有话要对我说吧。”她重复了一遍,面带微笑地看着我,“关于哥哥的事,请多和我说说看。有名的评论家去世了,悲伤之余还要应答报社的提问,家人也很苦恼。兄长没有妻室,我正不知道该答什么。”

我惊异于她还能如此愉悦地提起她的兄长。她提出想要了解亲人的要求,竟然是为了给造势的媒体答疑吗?作为妹妹的本田樱,对哥哥暴病身亡的事,到底有没有悼念的心情呢?诚然,这些并不是我该问的事,本田的家人向我询问他的事,我出于他多年来对我的恩遇,也该是知无不言。

我正要开口,便听到本田樱叹了一口长气。

“他走得突然。”她突然问道:“他是三年前最后一次去您的旅店借宿吧?回来后就这样,又是肺痨,又是头风。加上会半夜呻吟的怪病,按他的话来说,早些走是好的。”

我本不奇怪本田菊有旧疾。这位先生寿命不长,我是知道的,但我想着他能活到六十岁,总不会这样快。从前他在店中停驻,虽秋冬日易感,四十几岁时也有腿脚一类的毛病,但不是大毛病。只因最后两年水烟抽得猛,就是无病无痛半夜也要将人咳醒好几回,没想到回到家已经这样病入膏肓了。

抽烟一节,早年不是大事。本田菊把水烟筒搁置在我店里,有时候一整年也不碰一回。烟筒得不到使用,夏秋交际时受了潮气后干结开裂,平白无故地又换一个新的摆在那里。与他的眼疾比起来,他抽烟咳嗽也根本不值一提。本田先生勤读勤写,作息也不同常人,常常到了深夜还在屋中撰写评论和书信,次日清晨又极早地出门,午时归来,一觉便到下午。本田深夜读信,常常受到眼疾的困扰,有几次凌晨时分来房中唤我,说是灯泡装得不好,钨丝忽闪忽闪的,大约是坏了。然,我每每起身去看,灯泡多半就好好地挂在那里,亮度尚可,也没有忽闪的毛病。

可见,先生眼疾严重以至视物恍惚,可还是在收到信件的夜里就连夜书写回信。

我不知眼病是不是这些习惯造成的,不敢多加揣度。

“您想提他抽烟的事?”

我点点头。她望着我惊讶的神情,撇下眉毛,近乎悲伤地笑了笑。

“我知道的。您大约觉得我是个对哥哥没有感情的无情人吧。”本田樱把玩着手上那支细长的烟斗,一边敲着手腕,一边说,“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那副样子。如果有一天哥哥变得狼狈了,就算是吞金而死,他也要投到鬼魂那边去的。”

“我已劝告先生少抽烟了!”我竟不知道是在解释还是惋惜,“有一年结霜季,他在房中抱着水烟筒,没日没夜地抽了两天。”

两天。本田樱像在数算着什么,复而在手腕处缓缓敲了两下。

也就是那年,本田菊看了友人的来信,在房中裹着被子一动不动地抽了两天。时隔不过一天,他又断断续续抽起来。我实在担心客人的身体状况,走时去车站送他,顺带询问琼斯先生造访的事,他却三句话将我打回来,还说此人已经来过京都,不必挂念了。

“他这样的人,是见不了自己难堪的。”她自顾自地接道。

“难堪?”

“可不就是难堪嘛。”

本田菊回到家中后的三年,得了会无端呻吟的怪病。白日里人醒着,他便咬着牙齿,一句话也不讲。他说是:刻薄的人就是这样,就算是病痛的声音,也指不定说出什么尖锐犀利的话。

“他还说:‘一个小小的评论家,临终之际还仗着病痛来放言惊世,会留下恶名吧。’”

我从本田樱的描述里大约明白,若说是他因病痛而死,不如说是因向往死亡的自尊发作而死。

我很少能够想到“自尊发作”这样的字眼,好像尊敬中又有些嘲讽的贬义意味。但在他身上,无疑是自尊的发作。常说,人就是不求医问药,也要拜神祈祷。本田菊的病未必是什么怪病,或是严重得无药可医,而他在重病的时候便想到直接放弃生命了,多一天都不要留。在他身上,求医和求神都不可行,他不想求医,又不屑求神。本田菊这份自尊实在是过于冷漠,他放弃自己的生命就像当时读完阿尔弗雷德先生最后的信件时,随手塞到火盆里那样轻巧。

“这个葬礼是规矩之内的条例。要是他知道今天还有僧人来做过法,只怕夜里梦回也要来指着我的鼻子骂。”本田樱说。

我不关心本田樱此刻是否在为自己在葬礼上睡着的事开脱。我没想过本田先生的葬礼应该会是怎样,但在千万种可能存在的设想里,似乎没有今天这一种。

本田菊,以一种我想不到的方式,在社会中收声了,明天整个文艺界都会知道他逝世了。

那么,他也会知道。我这样想着,向本田樱询问:“前日里我已经将先生落在我家的遗物先行邮寄过来了……”

“啊。”她不等我说完便应答了,“已经收进去了,除了一点小东西之外,最多的果然还是信件嘛。一看就知道是他的东西。”

我在京都的最后一年见他时劝他带走,那时候我们在下棋,他便问我是否变卖在京都的房产。我为了筹集家中的旅费,自然打算将房产尽快卖出,向他点了头。不想,本田先生一边落子,一边对我说道:“要是方便,就将此处房产卖给我吧。”

自然,他走的时候只与我签了证明,把琼斯寄给他的东西仍然扔在房子里,一样也没带走。

“这么说,您是第一次见这些新拿过来的信件了。”我对她说。

本田樱点点头,说自己还未仔细查看。

“您也不必查看了。”我说,“这些信件是琼斯先生写给我的。”

“这样。”本田樱敲烟杆的手停了一会儿,她侧身,斜视的目光在我身上逡巡,许久才开口道:“他都说了什么?”

“本田先生的喜好。”

“啊?”

“是喜好,吃食习惯一类的,全都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们家了。”

本田樱笑了:“这是我要听的。”

本田樱是个聪明的女人,多半也猜到了这些信件的用途。

阿尔弗雷德给我的信件,意外地礼貌细致,叮嘱的地方主要是吃食,但衣衫住行,几乎事无巨细。我估摸着,阿尔弗雷德还记得的都是些先生的老习惯,除了吃食的习惯和他说的全无二致外,半数时候先生已经改了。本田菊有时奇怪我怎能猜中他的旧习,但没有过多怀疑,我又虚惊一场。

“先生孤僻,若不是时常能接到同事和亲戚问候他的电话,我几乎以为他只有琼斯先生一个朋友。”

“您这样看,也没错。”本田樱淡淡地说,“兄长不与人交心,从小就是这样。他把感情和精力都花在一个人身上了,那里顾得上经营其他的朋友呢。”

“就说写信吧。”她像是要告诉我什么秘密似的凑到我面前,“从前约稿,让出版社指人上门来取。他从来不寄出稿件,一点也不想麻烦到自己。至于给人写信,十多年里家中至多也只有几封,写给学生后辈的大约还有一些,其余再没有了。”

她看着我微妙的神情,懒懒地接道:“您常在电话中说帮哥哥寄信,又说起他收发的信件多,才让我惊讶。”

我想起最后一年,阿尔弗雷德只寄来了一张写有地址的樱花水彩画的明信片。我将信封递给本田先生,他便放下棋局,毫不避讳地在我面前拆开了。

他注意到我正在看他,又朝我扬了扬那张明信片,有意说道:“你看到了,就是一张明信片。”

我一时哑然,他像是坦然地让人看到他们的关系似的,把最后一点私人的地方也向他人敞开,像是故意在撇清什么不明白的事情。然而,他们之间有什么不明白,我倒不甚清楚。十多年来,我没有窥探客人生活的意思,偶有好奇,也是对琼斯先生本人充满了期待罢了。

“那日我与他下棋直到天亮,清晨临走时先生签了那处房产,东西就都留在那里。”

“书信的事我已经知晓了。”本田樱说,“哥哥生前杂评写得多,反而不好集合,有了琼斯先生的信件,倒是可以整理成书信集。”

我愣了愣:“本田先生交代出版了吗?”

“这倒没有。”

“那么……擅自将他友人的信……”

“哥哥已经去世了。”本田樱打断我,“琼斯的信也不是给我缅怀的东西,就索性放出来吧。出版社有出版书信集的愿望,证明还有挂念他的读者。”

“可是……”我还想作解释,“这是对方寄过来的东西,多少有点不妥吧?”

她略看了我两眼,把那柄玩了半天的烟杆插回腰带上,道:“我已见到本人了。”

“前天从石材厂运来了哥哥的塑像,在门口搬下车时有个洋人路过,和我搭话。”

“哦,说什么呢?”

本田樱说,那人在城郊的石材厂看到这尊刚刚完成的塑像,觉得像故时的友人,便撇下工作跟了过来。查看了门牌确定了本田樱的身份,才与她谈话。本田樱说着,言辞模糊起来,似乎有意不描述清楚阿尔弗雷德·琼斯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他问候了本田家的人,没有悼念的话,三言两语结束了交谈,说是将后续的事都交给她来问我。

“最后一年之前,他已经没有收到哥哥的回信,说怕是住址转移,所以第二年只寄去了填有地址的明信片,等待回音。”

本田小姐说到这里,顿了顿,复而抽出烟杆来点燃,却没有吸。

“他说,不知为何,没有收到他故去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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