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 1920s   东京  的前篇

——————————

我暗恋一个人。

这样的事单单是说出来，我便已经揣摩了一百万遍也不止，如何措辞造句也好，算是用上我毕生所学，总是不能有一点差错。

这个晦涩又易懂，让人难堪，无地自容，却给人欣喜，愉悦和荒谬的梦境的糟糕词汇占据着我的大脑——暗恋，一种情绪凌驾于思维之上，演技包裹着的外表下的我失于常理，躁动不安。

这究竟是一种什么心情？或者说，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词汇？我问，这是文字和语言里没有的罢。我所理解的语言里没有这种情绪，又或者，我所感悟的情绪不依附于任何一种语言。

我想很多，也很久。我焦虑，脑颅烧得灼热难忍，又无从发泄，我只好利用我能利用的部分为自己工作。

即便如此，我在埋头翻译《罪与罚》的时日里，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更加煎熬。这种异样的情绪还是如同海潮一样把我推倒冲破，我这可怜的脆弱的躯壳包不住野兽，它撕开我长日的假面，我爆裂，我哭泣，我几乎在自己的译稿前跪下，然后屈服。

我吻了他。

我向什么屈服？果然，这是人给自己找到的借口，不过是本能战胜了道德，不能分辨真假的恶与罪恶填满精神的空白，而我毫无自觉，将世事都抛到一边去了，任由自己堕落。

不管怎样，在我屈服于这种心情的一瞬间，仿佛是解放了一般，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开阔和宁静，就连预料之中的羞愧和耻感也鲜少能够探知。

我究竟把这个人，阿尔弗雷德·琼斯，当作什么来看待呢？是否能用名词冠以头衔，或者以形容的方式定义呢？

我不能。

我究竟把他看作什么，这是个问题。在我此番屈服之后，这个问题在我心头萦绕不去，即便是作为翻译家，我也黔驴技穷了。

我几乎将自己看作一个天大的悲剧，深陷暗恋之中，却不知对方究竟为何。我应该试图分辨，这样无法描述的情感与我对自然，我对海岛的土地，对天空鱼鸟，对语言的爱恋有什么不同吗？我脑中出现一个不知羞耻的念头，我想它有。它一定有什么不同的，但如此反复，我却又不明白该如何传达这份不平静的心绪，像是怨恨日语的不完全和晦涩黯淡一般，懊恼自己在语言上的无能。

作为翻译家，我不懂爱情吗？

我明白文字里的故事是多么巧言令色。我如果向自己问出这样的问题，不是为了求知，而是为了开脱自己的罪恶，是个讨厌的懦夫而已。我看了太多关于爱情的故事，向人们解释了千万个爱情的果实，我当然明白爱情的原理。即便我原本不想明白，西方作品里过于炽热的爱情，露骨的告白和亲密的肢体接触也完全烙印在我脑海里了，我甚至清楚每一节的情绪该如何变化才算是合理。然而面对他，这个西方人的造物，从头到脚都是异域的，我却不明白这类似的情感。

暗恋可不是爱情呀，思索之后我近乎想要赞美这份情感。我可以随时将自己从恋爱中解脱出来，又被它紧紧箍住，难以脱身。但，这是一种小心的心情，我将它藏在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播种之后将树苗培养在心房的土壤，看到他就像见到阳光，神伤时便有雨露，即晴即雨，它爆裂般地扎根，发芽，生长——暗恋到底就是这样罢！无论我做什么，不做什么，那讨厌的树总是疯狂生长，直到耗干我的精魂。这树在我身体里的每一处，每一寸探索，树枝几乎要戳破我的指尖。我唯一的自救方式便是在它战胜我之前将它连根拔除，永绝后患，这是它脆弱的地方，它的生命到底取决于我，是我精神的一部分罢了。

然而我困倦了，像个昏迷不醒的追梦人，迟迟没有对它出手，断绝它的生命。于是终于有一天，它的枝丫就那样自然地从我的心眼口鼻里探出来，我的外表被弄得破碎不堪。

“我暗恋一个人。”

我好像对他说完这句话，从译稿堆里站起身来，像偷窃什么东西似的，转头，极轻，极轻地吻了阿尔弗雷德的唇角。那一瞬间大树消失了，我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支撑。我捅破了自己的外表，无耻地向人展示我的爱慕之情。

罪与罚！罪与罚！

我向自己忏悔。

这个名字无关它本身的内容，单单是这个名字就让我脱离理性的控制，做出这样荒唐的举动。驱使我这样做的理由却在那一刹那便完全蒸发净了，我不再配拥有暗恋这种微妙又潮湿的情感，而是将它甩到日光下，烤得起皮。

我向自己忏悔，想要追回仅属于我的，冷静表面下的暗涌的海潮。

我想，我只是说，我暗恋一个人。这句过于简单的话里并没有提及他，我可以矢口否认这个明显的事实，但我那个毫无意义的偏头落吻的举动却将我置入绝地之中无法翻身，把我的语言变成了废品，废品。我几乎杀了我自己。

我别无他法，在那样的绝境里，他一反常态，平静地看着我的双眼。他眼睛里的海潮包裹着一种我熟悉又陌生的情绪，它像是被我喂养一般的熟悉，又带给我刚刚失去的那种痛心。我被它吸引，被俘虏，久久不能言语。

我听到他说话，我听到那个我不能定义的造物，用一个极其简单的句子回应我的荒唐。我想向他道歉，出于共处于同一种情形的条件下，请求他的原谅。

“我也暗恋一个人。”

当我再度陷入热吻，我惊诧失语，生于低地的树再度生长起舞，捆绑我的意志。

我陷入另一种情绪，我借用那个令我爆发的名字向自己忏悔——

罪与罚！罪与罚。

——————TBC

（大概

好久没写米菊了，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