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N
死于2072
 

《【米菊】东京》

//日本  1960s

“这是翻译界的丑闻……”这位先生说着摆摆手,示意我靠近些。

其实汤圆铺里四下无人,因现在正是过了饭点的时候。老板在台前清洗碗碟,晾好了捞网,对他招呼了两句便进里屋去了。

先生的汤碗里仅剩的一口汤已经凉透了,他还在同我说话,手不自觉地碰了好几次摆在手边的烟盒。

“就是说……中国人不懂俄文,有学习的也很少能精通语法,有通语法的却不懂文化,有懂文化的却懒做翻译。”

“什么道理?”

“因为日语被认为是容易的语言吧。”

本田先生平静地说了下去:“如此,有译者便厚着脸皮费尽心机找来俄国作品的日译本翻作汉文。”他说,“不过英文也有。”

本田先生抬头看着我,愣了一会儿道:“翻作英文的也有就是了。”

这不就是只剩这日本人在钻研俄语了吗!

我倒吸了一口气,不知道怎么接先生的话,于是招呼店家来付了账,同先生走出了铺子。

这是街角古籍书屋的店主本田先生。先生身材精瘦,面相和善,虽有了不少年老的痕迹,但仍能看出他眉眼清秀,眉角略有些长,向下垂着。先生一言一笑都使人舒心,确是个让人起敬的长者。

然而长者有些不入世。说是不入世,不如说是不解现世风情,因书屋左侧是一家音像店,右侧则是房产中介公司的门面,而他的书屋所在的街角,正是一个极喧嚣的路口。这是有些讨厌的固执,故意似的非要将这个不入格的店安在这里,路人看来煞是扎眼。而在新东京的景里,本田先生的店算得上是件让东京人自豪的东西。

据说不少旧酒屋的老板都领到养老金退休了,空出的店面需得改建,分散些的就按商业街的标准招商,在一处的便全拆了,新建上西式的楼房,用作饭店银行写字楼一类。

我探问本田先生的年纪而不得,只得作罢。我是因为友人的委托才找到本田先生的店的,帮忙办成了一些事情,顺道结识了本田菊先生。

那日来为友人问《古事记》的原版文章,收走了不少资料。先生倒是很慷慨,只说让人借用,没有收取高昂的费用。我只记得末了他问:“做这件事的人同你一样年纪吗?这么年轻就在做这样的事啊,真了不起!”

我点点头,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不明白他指什么,况且这事并不是我做。

他便说道:“学习国语的美啊……是吗?可惜我领悟得太晚了!”

他这样表态,我更加窘迫,正欲离开,他又问道:

“是东京人吗?”

我摇摇头:“不是,从仙台乡下来的,考上了医科的预科生才来的。”

“西医科的学生啊……喜不喜欢东京?”

本田先生这话问得奇怪,我甚至觉得不算礼貌,不知如何得体地回答。这个问题对家乡不在东京的人来说,不是很难回答的吗?我尚不清楚这位先生是否是东京人,所以怎样回答都有难处。总之我的目的是求学,这是必然的了。是不是东京人,是怎样的说法,定居停留或是出生在这里吗,到底哪个算是东京人?而喜不喜欢东京又看的是什么呢?

东京如此让人觉得陌生,一事如此,却与仙台大阪等不同,像是除了东京之外到处都是能被称作“家乡”的地方。东京确是个迷幻的地方,像日本的孤岛一般,既没有所谓东京的名胜,也没有多少中学时听闻的那样“别致的”西式风采,倒是两者碰撞激烈,所见之景皆是让人足十地揪心。如今我在这里,下意识不明白自己身处何方,倒说不出自己是“仙台人”的说法了,只能下意识生硬地描述自己是:“从仙台来的学生。”

“东京……”我为难地说,“谈不上喜欢或者讨厌吧。明明是不得不来的地方,家里的老人总说,不能到东京念书总是不行的。”

他听了,良久不说话。最后笑着说:“我很喜欢仙台。”

然而比起这几句无关紧要的关于对城市的好恶的讨论,还是本田先生今天的话更让我吃惊。一是这些外人绝不得知的实情让我十分惊讶,二是这几个月以来,我一直认为他是国语方面的学究,按理说应是对洋文一窍不通。

最大的意外莫过于得知本田菊先生精于英文和俄文,至于那多年前关于翻译的不好见光对丑事,我已抛到脑后了。再问起时,本田先生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并说道:“所以才说我是晚醒的人。”

我并不认为本田菊先生是对国语学问“晚醒”的,只觉得先生学问厉害,使人不由得自心底敬重他。

他听罢我的奉承话,鲜有的露出了夸张的笑容,说自己年轻时候不过是一个投机的译者,言毕必少不了两句自嘲。

“如果我不是那种投机的译者,又怎么会知道其中内幕呢?”

“也有人跟你说过一样的话啊。”他想起什么似的,接着说道,“要让行将就木的人想起过去的事情是很不容易的。”

那就是同我一样的,不懂外文和国语的无知之人说的话。正如不懂音乐和美术,便会按照直觉判断事物究竟算不算是美好——这最终要归罪于了解的少,无心自修吧。

“就是这种不太负责,没有铺垫,也算不上礼貌的赞美。”本田先生戴上老式镜,手上一边整理着他最近看的东西,一边漫不经心地同我说话,“人是很容易动摇的动物啊。”

“那么您现在还做俄文翻译吗?”

“早不做了。”他的笔停了停,“似乎从四十年代开始就已经不需要四十几岁的老家伙在做译者了,难道不是这样吗?”

“那您现在除了经营这里还做什么呢?”

“还做什么?”本田先生愣了愣,随即笑了:“还做什么呀!你看,我就是把自己关在这里啊,难不成我真的得了西方人说的老年病,真以为现在这里能有什么收入吗?”

先生语毕,我却被堵得哑口无言。原来本田菊并不是糊涂,在寸土寸金的闹市花着最贵的租金租下了一个不算小的店铺,做着“稳赔不赚”的奇怪生意,从没有幻想这家店突兀的形象可以点醒每一个活在西方梦里的东京人。

“要真说在做什么事嘛,就是这个了。不过也并不会有什么收入就是了。”

他手上是一部俄国作品的日译本,行间被他漂亮的英文草稿填满了,排版像是很多年前的版本,连纸张都是发黄发脆的。我忽然想起早间他与我谈起的那个丑闻,疑惑地看着他。

“不是为出版做的。”他看到我询问的目光,很快答道,“只是没人做的事情落下了。”

“若是一点,或者半部也就罢了。无奈实在太多了,又不是我本职的工作,所以拖沓几十年也未完成。”本田先生本就极清澈的眼睛突然露出了孩子似的光芒,“实在是为难啊!译得太丑太差了。”

“早年精力在洋文,结果因为这样一句话把半辈子砸在洋文上了。”他总结道,“结果最后嘛……”

外文学者现在已不少见,如他所说,早年最先学习外文的前辈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这是四十代以上的人的通病,在清醒的时候经历了战败,从此便觉得自己的生命结束了,时间就卡在那之前。不仅是工作 ,连正常的生活也会被耽误。

而如今的东京,眼前实景,似乎让人难以承受,不论是盲目地引进美国的东西,还是这一阵胡拆乱建起来的新东京名胜,都很是扎人眼。在东方人的情怀里,这不是叫西学家们为难吗?到底谁来力排众议支持这个新生的东京,本田先生和他的友人本应是主力,但这确是场心战。

“您做这个干什么呢?您是为美国和中国的译者提供日译本的吧?”我大胆猜测道,“想译成英文的话不是可以直接从俄文翻过去吗?”

“对呀。不错。”

“你可知道这样译有什么不同?”他接着说,“既已经是日文了,便是有了日本的情感啊。”

“可是再译作英文,不是又败坏了一次俄国的风骨吗?”

“是这样呀!”他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笑着看我,“所以要是谁问我,英文译者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我也很难回答,不是吗?毕竟俄文明明是英语为母语的人学得比较容易吧。”

如果说中国人念不懂俄语,转而求日文,多少还可以理解,毕竟这是那年代里迫于需要的事,也无可厚非。然而与本田先生交游的洋人译者,却让我足十地不能理解,若非要说日文和英文哪一个是俄文的中介的话,选择日文更让人觉得说不过去。

“人实在是太无能啦。”他说,“预料不到未来的样子,现世在做的每一件事都可能会后悔。从前我可以认为是他在东京向往日本精神的精华吧,于是一念之差就做了这样的丑事,回想起来,他的确译了不少这样的书。”

“谁能料到后来的事……如同战败一类的,不能在这之前说服自己不相信国家嘛。”

本田菊先生平静地答道:“现在我实在是想不出在东京有什么独有的令人着迷的风情了。现在连寺院都是钢筋水泥的产物,向僧人行礼之时想起他所住的的寺院是这样不美好的事物,丑陋无比,连佛祖的金身也可能是用洗涤剂一类的东西每天清洁的,令人失望……大约他不再译了也是好事吧。”

他说到丑陋的时候,语速明显地慢了慢,像是迟疑了一下。

“不过这般情景,兴许看久了,也会觉得是美的。这就是现代城市的意义吧。我的挚友是个城市人。”

“城市人?”我有些疑惑,想他这样年纪的人,就算是生在东京,似乎也算不上是个真正的城市人。我说不上对城市是怎样的情感,似乎下意识地认为它应该是某个时代的产物,这个地方需要变成城市,它便会一夜之间有了城市的样子。

“家乡是芝加哥,美国东边的城市。”

“我不太了解。”我见识不广,很诚实地答道。

“他说那个地方是真正的城市。”他说,“他说城市会永远年轻。”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默默点点头。

“所以啊……当这样的人来到东京的时候,实在新鲜了一回。阿尔弗雷德跟我说很多城市的故事,但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不明白城市究竟是什么样子。我想总不该是现在东京的样子吧。”

“您喜欢东京吗?”

“东京是我的情人啊,要说的话,我的命都是东京的吧。然而要一直保持它所爱的样子,实在是太难了。”老人说出口的时候笑得可爱,“东京不论是过去的城市还是现在的城市,在我眼里……”

老人的声音戛然而止,突然静了。

“虽然是有些不伦不类……但我的情人慢慢变成了他家乡的样子,不是吗?”

本田先生说完,自嘲似的笑了两声。

“您的友人现在还在东京吗?”

本田菊先生听了我的话,思索了一下,半晌才开口道:“不在嘛,谁都不会在年老的时候还留在异乡的。”

“何况……”他顿了顿,“他不像我那样爱着东京。”

本田先生合上手上的书,接着道:“莫说是过去的东京都没有留住他,现在的东京是假的了,连古都京都也是假的。”

“但这不过是人年老的迹象,看到不熟识的东西出现在这里,便认为是假的。但城市不过是城市而已,哪里有什么假不假的。”

这也许的确是将死之人的心态,看到新东京没有感到是复兴,旧东京记忆的伤痕蒙蔽了老者的双眼,使他疲惫不已,无法睁眼面对这份殖民情景般的繁荣。

听了他的话,我正发怔,便又听到他开口了:

“你喜欢东京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说,到达异国时第一眼的风情是不是永远会是你对那儿好感的来源呢?”

我没能听懂先生的话,只在原位上坐着,半天不知如何作答,嘴唇张合了几次。

“他不爱东京啊。”

我看到本田先生在书的最后一页页尾落下了最后一个字母,他打量了两眼后便合上了书。

“事实如此。我同他离别以后,会有更多的新东京名胜吧。”

先生在他话的尾音里抹干了眼角。

——————————end

最后一篇屯文,发了糖来把刀子缓缓。

顺便通知一下,下次更新在六月(
我感觉这文没几个人看的下去吧……

【如有错误劳烦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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