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N
死于2072
 

《【米菊】溺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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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是夜间,可能把蝉也关进屋子里来了。

我睁开眼,打开耳朵,母亲果然在呻吟。

“我头发痛呀。”她说,痛呀,就连发梢也如流血骨折一般疼痛难忍。

头发像是被父亲的骨血捆住一般,人也起不来床,头发光是痛。在雨夜,在燥热的下午,不拘什么时候都会发作。我找不到机会出门的时候,便留在家中听着母亲哀嚎。没有头发就好了,我想要母亲说这样的话。不过,头发不痛了,总要有什么地方痛着似的。也许下次是指甲一类,我却不能祈愿让母亲砍去自己的十指。

诚然,如今这十指有无什么用处,也另当别论吧。母亲没有头发是好的,没有手指是好的,就算没有了她,再没有了这一屋的人也是好的。

我这样想着,总在意那只蝉,约莫在门缝窗沿什么的地方卡住了翅膀吧。我正要起身去母亲的房间,他却伸手把我的薄被拉上,轻声说:“蝉又吵醒你了吧。”

我对他点点头:“母亲头发又痛了。”

他在柜子里找着什么,连木板撞击的声音也清脆整齐。

“给她篦头发。”哥哥握着梳子走到门口。

“哥哥像梳头匠一样。”我突然说。

“梳头匠也好啊。”他的指甲碰着花油的瓷罐的盖子,发出极细小的咯嗒咯嗒的声音。

母亲的头发,梳了也是乱糟糟的,即便哥哥这样熟练地给她篦头发,她也还是说,痛呀,痛呀。只有哥哥跪坐在她身边,一边给她篦头发,一边念歌念话本给她听,她才不让那种痛苦蔓延到哥哥身上,只是用留到膝盖的头发缠住他。于是哥哥一出门,房子里就只剩下母亲喊痛的声音。

母亲头发痛是不是太长的缘故呢?我这样说。妈去把头发剪掉一些也好,否则夏日里若不勤加清洁,便会燥热发酵,这样盖着头皮,未必不是在头痛,反而说是头发痛。

哥哥听着我说这些话,只不应答,逃命似的背上包出门去了。

每一次她听完,面露难色,不说清是为什么。只说,小樱,说话像要故意冒犯我一样,便搪塞过去了。

一次我借着与母亲赶集,将她领到发廊里去坐下,只对师傅说,请剪掉她的头发。母亲看到剪刀便直起身子,在发廊的座椅上挣扎个不停,力气出奇的大,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才将她按住了。即便如此,她只是看着我,嘴里并不发声,也不再喊头发痛,不停流眼泪。

“见到阿樱你这副样子,就像难缠的梦魇,魔鬼一样啊。”母亲哭着说道,“魔鬼。”

我未曾料想有这个意外,还来不及制止,发廊里等待的客人已经都散了。头发没有剪成,我却赔给发廊老板许多做手工挣来的钱。

魔鬼也好,母亲这样耍横,不讲道理,又对我百般苛责,也正是魔鬼的母亲的样子。

 

“你能剪掉妈的头发么?”我问他,“晚上篦头发的时候,她会睡着。”

我和他蹲在布料批发商的屋檐底下吃饭团,哥哥挽起袖子,把软尺往自己脖子上绕了两圈,一言不发地咀嚼着。

“如果是哥哥剪的话,她是不会怪你的。”

“短头发会让她很不安。”他想了很久才这样对我说。

我撇过头去,齐耳短发的发梢刚好挠到我的脸,夏日里像有虫子叮似的,越发痒了。哥哥精神不好,白天在布料铺的工作繁重,夜里回到家还要和我一起做些手织品,不到天亮便要送报。母亲半夜梦回,心悸不安,梦到热海的军舰,京都的置屋,还有东京的灯牌等等——兴许还有我不知道的——都是她醒来的契机。于是她一醒来,必然张口叫道:“痛呀,头发痛呀。”

痛呀!痛呀。我几乎要对母亲大吼了,谁不痛呢,谁不痛呢?若说母亲单单是看着梦境里的光景便疼痛不已,不能入睡,那么夜夜被惊醒的哥哥和我,又是什么处境呢?

然而哥哥拖着疲惫的身子,拿上油罐和角梳便进到她房间去了。

我在夜里不能出现在母亲面前,否则她的不安会穿过她的皮肤,几乎将我刺死。我最害怕的不是母亲,而是她那无边无际的恐怖梦境,永远不会出现好的事物,也永远无法预料能有多么糟糕猎奇。

“阿菊,阿菊呢?”她这样茫然地问我,“你哥哥呢?他在哪里?”

这时哥哥从我身后出现,她才安心了,复而埋头流泪,流泪。

每夜,我睁眼空对着窗外的月光,听着母亲和哥哥的谈话。

热海,热海……母亲说,还有光,火药,枪声,港口的军妓所,发糖和烟酒的美国人,还有会说英语的日本人。哥哥只是听着,于是她又捏哥哥,说,快忘了,快忘了!英语可都忘了吧,念呀,快念些古事记的话本给我听呀……

那些故事她讲过一百遍了,那些故事哥哥也念过一百遍了,可她仍然夜夜要说,夜夜要听。

“阿菊?阿菊?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她总是这么迷茫,定要每晚都摸到哥哥的手和脸,“你可没有走吧,你可没有跟他走吧。”

哥哥回答:没有,母亲,我不会走的。

母亲又哭了,泪水濡湿她的头发:“你父亲教你忠诚的时候可教过你对家人说谎吗?你们兄妹俩这样像那些长着犄角的绿眼睛黄头发的魔鬼。你们嘴里可尽是谎言呀,真将我的心给挖空了。”

她用铁针,一次次地将哥哥的灵魂钉在木板上。哥哥每每听到这样的话,心中的忏悔和罪孽越深,就越是不可动弹。

我却没有,因为我未曾与什么美国人相恋,不论男人女人。母亲的话语投到我身上,就像羽毛一样浮起来,只让我觉得浑身瘙痒又颇不耐烦。而她却指着我的短发,一日一日地苛责,埋怨。我只当为哥哥的耳朵要受的苦省去一些,听便听着,她再骂我是美国人的宝贝桑,捡糖果的狗,我也不在乎。当她想方设法地向哥哥发疯的丑态暴露无遗的时候,我很难分辨自己究竟在可怜哪一方。

母亲忘了一件事,那就是我们也要生活,或者说我们也要很努力才能勉强活下去。不管是贫穷也好,哥哥日渐枯竭的精神也好,还是日日发疯的母亲也好,都让我觉得生活难以为继。

她这样呻吟,让两个年轻又贫穷的心破碎不堪。我疑心母亲的头发是否真的能感受到疼痛,母亲头发的疼痛能够转移吗?我想,哪怕我替她承受一点,她便闭嘴了。我也不会要求哥哥半夜起身为我篦头发,反复确认哥哥是不是还在身边。

“哥哥不可能一直在这里的。”我故意强硬地对她说,“哥哥就算不跟琼斯先生去美国,他也要走的。”

“你这个魔鬼一样的……”她恶狠狠地说着,又露出无辜的表情:“女儿是想,让我去死了好了。”

我不说话,免得她再往我身上施加莫须有的罪孽。

她又凭什么作为我们的母亲存在呢,我想,我从小没见过她和父亲,作为幼女被送到很远的地方寄养。寄养的家庭几次三番威胁她说,再不将女儿接回去,就把我卖到京都,她也不为所动。后来飞机来炸了寄养家的房子,他们本家的女儿却死了,我才被丢了出来,得以回家。她对哥哥说的,父亲曾经对我们说的话也都是臆想。父亲早就死在冲绳,那天我开门,亲手接过送到家里的父亲的衣装。父亲家里的长辈想要建个衣冠冢,母亲只将那些东西强留在家里,说是不想借贷去买地,也不想将父亲的衣冠藏在荒郊。

父亲,一套不知真假的衣冠;母亲,一只歇斯底里的黄鹂。

那日我从集市上采买归来,见母亲正揪着哥哥的耳朵,大声斥责他。

她捏着报纸上的那张照片,指着麦克阿瑟将军没扣结实的军装,大叫道,傲慢,傲慢呀!混蛋。那是天皇陛下终于同意和那位将军会面的报道,照片里将军的手叉在腰后面,双腿微分,领口敞着,而陛下穿着正式的晨礼服,双手僵直地下垂,更显得矮小。

“我要告你!”她握着竹片,打在哥哥身上,像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叛国的混蛋。后悔,后悔!”

我抢过她手里的东西,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您这样打他,事情便不会发生吗?”

哥哥不说话,也不起身,只低着头跪在母亲面前。

“阿菊,阿菊。”她掀开我,突然朝着哥哥跪坐下来,把他抱在怀里温柔地拍打,“你快说,跟阿妈说你错啦。”

哥哥还是不说话。

“阿菊,说着要顺着外国语学校去美国念书,其实是不会离开阿妈的。”她这样在哥哥耳边絮絮叨叨地说着。

哥哥的声音噎了一会儿,才干涩地开口道:“我最晚可以下个月再走。”

母亲应该是从那一刻开始真正地恨我们的。

母亲敏感多疑,能见到哥哥的时候,绝不离他超过十米远。

哥哥最后没有走,留下来照顾母亲的头发了。母亲烧掉了哥哥在外国语高中念书的所有书籍,我为了哥哥上学的事与她大吵,她更变本加厉,说女儿是毒蛇,蛾虫,恶魔,妖怪。我是恨她还是恨她的头发呢?倘使她是个没有头发的女人,又用什么来捆着我哥哥和他的爱情呢?

一天夜里母亲闹得厉害,说,你呀,你这个儿子,一点也不像我丈夫。你真是让我耻辱,难堪……你在哪里学到这样放荡的情感?这是不洁,是罪恶,罪恶!又说,妹妹本田樱是一条没有感情的毒蛇,没有良心的年轻人,是迟早会叛离神道教的毒妇。

她再度睡下时,已经天亮了。我听了整夜,眼泪打湿半个枕头。

哥哥走进我们的屋子,摸了摸我湿漉漉的头发和眼睛。我抬眼看着他,他是这样洁白干净,可又笑得那么疲惫。

“小樱呀,没办法,得起来了。”他开口就说了这么句话。

你不恨母亲么?我问他。

我没资格恨她,他对我说,“你也许恨母亲,因为她从来没有做过你的母亲,但我不能厌弃她呀。”

我是该哭还是该笑呢?他这样提及我从未真正拥有母亲的事,我却莫名有资格在她身上安置名为憎恨的情感。

“如果我被买到京都去也是好的了。”我默默地说。

“去京都便不再有家人了。”

“如果说是有家人,有哥哥你一个也就罢了。”

哥哥无声地笑了笑:“看我妹妹这么苦,今天给你买个苹果糖吧。”

“哎呀。我十九了。”我说,“不是用苹果糖哄的年纪。况且,我从小到大也没吃过苹果糖。”

“那么就一块纸包糖。”

“若说那种东西,去海港边上,到处都有发糖烟的美国兵嘛。”

哥哥愣了愣,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不过是那边福利院和收容所多,他们像喂食一样的发糖罢了。”

他招呼我起床去布料铺上工,不再说话。

一年前也曾有这样的晨曦,我直白地询问他的情感,他直白简洁地回应。

我说,你不恨现在的样子吗?

他点点头道:固然。

我再说,你是真的爱他。

他这回没有点头,道:固然。

哥哥就算是这样辛苦,也时常逗我开心,安抚我的情绪。我们对她,对生活习以为常,是不是什么好事,我却难以分辨。我那时真讨厌他这样,像个被瘟神操控的木偶,母亲的头发也只是捆绑他的工具而已。母亲的头发,干脆还有一切会痛的东西,手指,关节一类,全都削掉,哥哥就自由了吧?我在布料铺织着腰带,看到案板上的剪子的时候,这样想道。但当我下工回到家去,看到母亲厚重浓密的,沾了油后发酵恶心的长发,才想起家中没有任何一种尺寸的剪刀,全都被母亲尖叫着捣毁了。

每逢静夜,母亲的梦境徘徊在能听到海潮的乡间小屋里,它咆哮,疯魔,暴怒着嘶吼,牵扯着母亲的神经——然后她那样本能地呻吟着,将光滑的铁针插进毒蛇和恶魔的爱人的心脏里。

——————END

如有雷同,算你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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