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N
死于2072
 

《【米菊】接触》

/   @白鸽  点的国设  1900-1960s  祝贺顺利毕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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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应该是全世界最夸张的指挥家,挥手的时候几乎要把胸前的链子甩得打到脸上去。”

我听了他的话,不作回应,就连点头附和也觉得多余。

他见我无甚反应,便悻悻转过头去,以一声轻笑作结语。  

不论夸张还是得体,在他眼里做作也好,拙劣也罢,这便是今天剧院里的样子。西川先生正在台上卖力地指挥着乐队演奏,表情很是投入。我督见他额角留下了汗珠,渗进衣领里面,约莫是被礼服领口吸进去了。他挥舞着双臂,眉头紧蹙,流汗不止,紧张从他的每一个毛孔里透出来,于是我想到,西川他以前学过太鼓也不一定。

夸张,夸张。那个人又说话了,声音低得只有我听得见,他附在我耳朵边上,吐气似的说话,生怕我听见,又怕我听不见,演技生疏,又分外恼人。

“那便夸张吧。”我始终注视着舞台和指挥席上的西川先生,不知怎么的,突然回应了他。

“就像这幕剧的原作一样。”我说道,“你觉得1897年的时候我在《世界杂志》上看到它发表,是什么心情?”

阿尔弗雷德也看着舞台上穿着大红色和服的女演员,沉默了一会儿,似乎不打算回答。

“我不知道你什么心情。”他想了想,小声说,“但你连这幕剧的发表时间都记得。”

“就像这幕剧一样。”我默默地把那句话重复了一遍,不再作答。

他也安静下来。彼时刚好轮到男演员的唱词,扮相笨拙的男人在屈身的妻子面前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表情是一种过于浮夸的得意;而女人的微笑纯真又可怖,咧开的嘴就像一道缝合不全的刀伤,血纹几乎要蔓延到耳根。

如果只是从演员的脸上分辨情绪,对我来说再容易不过了。夸张,夸张。平克尔顿的演员在舞台上大步走着,和西川先生一样挥舞着臂膀,而他的面前没有整个乐队。他的表情也罢,动作也罢,没有演绎的天分加持,显得虚浮沉重,把剧本上的东西又全都写在脸上了,灵魂走失的演技使人看了发笑。乔乔桑的演员像是故意要用这张美丽的脸做出这副狡黠的样子似的,眼球像一只觅食的金鱼,令人不适地不停打转。若唱词问及她,金鱼又像触了电,从死水里蹦起。

那些水花溅到我脸上,或者任何一个地方的皮肤表面,于是我开始溃烂,从脚跟到脖颈都要蜕一层皮。

这是一件偷盗者管中窥豹的产物,在这个故事里,我就是那只病怏怏的豹子。我见了它,又好气又好笑,最后那种不甘的情绪就像用来编花环的柳条上的毛虫一样,死在了看不见的地方,又切实存在着,是黏着在血管上的腐肉。

这幕剧第二次公演的时候,它的原作发表刚好过了七年。那时我正好陪伴游学团在欧洲考察,同行的妹妹得知了公演的消息,便要拉我去布雷西亚同看。南欧夏季炎热,我不愿动身,却因回想起看到原作的心情而不得不前往。这幕剧第一次演出的时候遭遇了大失败,各方文艺评论家批评声不断,几乎要断送了这幕剧的后路。我那时也并未想到剧作者还能有修改剧本,东山再起的机会。

看到它的复活,说是好奇,不如说是把从心里拔除的刺又插了回去。

“有什么不能说清楚的?”她说,“我知道哥哥在想什么。”

我那时点点头,只对她笑了笑。她这样了解我,当然知道我在想什么。不过本田樱本人是什么心情,我隐约知道,又不甚清楚,大约比我的愤更深,比我的嘲更狂,可她仍然要去看这幕剧。

我与游学团的领头大臣交代了来回时间,只是看剧,不多停留。大臣们政务繁忙,自然不与我多计较。火车足足行了两天半才到意大利,随后又转乘汽车去旅店,下车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我与阿樱择了一间小店歇脚,却在走廊里碰巧遇到这位美国先生。

美国先生看到我,直起身子,把扬着的下巴收了回去,又抬抬帽檐,才从嘴缝里飘出一句打招呼的话来。

“啊,菊先生,好久不见。”他选择了简单的话来开头。

“琼斯先生,贵安。”我略皱皱眉,还是上前把手塞到他已经伸出来的手里,跟他握了手,“叫在下本田吧。”

“你们到这儿做什么?”他也把他那只礼节性的右手收回去,笑了笑,转而问道,“难不成是看剧?”

我本不想答出这个会令我窘迫的答案,他却放肆猜了,我只好点头。

“您也来看剧吗?”

“我?”他的姿势放松下来,靠门歪着,“饶了我吧。那个剧目,我看不进去,你也看不进去。”

扯来扯去,还是那个剧目罢了,我聊得累了,想找借口脱身。

“你会讨厌这个剧。”他擅自作了结语。

“或许不会呢?”

“你甚至没法静心看完,谈什么喜欢。”

“能不能看进去,和喜不喜欢,还是两回事吧。”我说,“即便我只听进去一句台词,我若喜欢,那也是喜欢。”

他抬眼打量我,眼神略颤了颤。

“你变了,本田。”他接着说,“五十年足够改变你么?说起来我们已经快五十年没见了。”

“五年就够改变我了,不用五十年。”我竟出奇地有耐心,“我从见到你第一眼就开始变了,可您直到20世纪,还是和五十年前一样。”

阿尔弗雷德就这么笑了。

“你怎么变的,我也怎么变吧。”

我把头别过去,不再看他:“您既然不是看剧,来布雷西亚干什么?”

“剧组的布景是我们的人。”阿尔弗雷德也不回避,直接说了,“我在家里没有别的事情,他们也正为了几个法案吵得凶,没有我插手的地方。正好,我就跟着他们来了。”

“你不也是跟着你们的游学团来的么?”他站得久了,索性摸出烟,“我听说了,不过现在你们应该人在北德,这个剧时间不赶巧。”

“碰巧有时间过来看而已。”我说。

“‘碰巧’两个字太刻意了。”最后他评价道,“不过,我在这里带剧组,你却来看剧,看起来我们碰巧都不忙。”

“或许您没有怀疑过自己是否真的被需要呢?”

他听了,释然地干笑两声。

 

那年公演很成功,与第一次演出的反响截然不同。

阿樱在这样热的日子里,硬要穿着和服去看剧。我看着她,倒是面色如常,没有皱着眉进剧院,又皱着出来。不过这幕剧总是逃不过她略显刻薄的评价,她与我说了许久,我们一直在剧院等到观众全部散场。阿樱想和演员说话,却直到见了面也没有说出什么话来。

“没带翻译。”她咬着牙解释。

“不是翻译的关系吧……”我懒得戳穿她,却也默许离开了。

“需要翻译?”阿尔弗雷德从幕后走出来,手里还拽着拉幕布缰绳,“愿意代劳。”

“我以为这件事还轮不到你亲自做。”我看着他说。

“顺手做做。”

“翻译就不用你劳心了。”我朝他微微鞠躬,仍然拉着阿樱往出口走去。

阿尔弗雷德站在舞台上,并未回礼,只插着腰,看着我略笑了笑,算是把我们送走。

那日阿樱回到旅店,晚饭后还穿着那件礼服。我劝她换下来,仍穿西服便服更便捷些,她便在我面前点了支烟,又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哥哥,你是最了解我的。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我固然知道插在她心脏上的尖刀,但这轮不到我说,于是我还是沉默,等她将瘀血吐出来。

“从前我最讨厌的女人是我自己,可我一点也不自卑,也不怀疑自己。现在我最讨厌的女人是乔乔桑,我却像碎了一样。”

她眼中的狂潮冻结了,困在深渊里,无法涌出。

“要流泪吗?”我接过她的烟。

“流过了。”她平静地答道。

所谓最讨厌的女人,乔乔桑,甚至并不是一个人,只是一个角色而已。阿樱一时失智,竟说出最讨厌的女人是她自己这样的话。我也懒去提醒她,若说女人,起码要有生老病死的能力,她没有,乔乔桑也没有。我们不过是无可奈何的存在罢了,存在的时间越长越没有人格,又谈何讨厌。

不过,我又想到,阿樱这样说,说不定真是在认真地活着。

就像她今日所展现的一样,固执地要来看这出让她揪心的剧,把自己罩在和服里,又和我说——她恨自己。

她把自己当成那个标志性的形象,却不小心被这幕剧击碎了。

 

我将这句话记很久,记到今天,那幕剧的六七十年后的今天,就算知道她也面色如常地来到东京的剧院再看一遍这个剧,我还是记得她恨自己。大约我本来也很难忘了什么,生命变得无限了,选择珍藏什么记忆也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便都记得。

可我总想着,她是这样活着的,我却是物质的存在,那么他呢?

“夸张。”

他像半生半死的一样,说是一百多年来盘旋在我头发丝边的幽魂也不为过。可阿尔弗雷德终究不是什么幽魂,他也是一个存在罢了,只是我单方面地加深了关于他的故事,使他独立于我的记忆之外,而我希望他半生半死。

夸张——这就是今天,东京的剧院里的样子了。我听了他类似嘲讽的话,也完全无法反驳。夸张的样子令人惊异,恐惧,也更容易被记录,被认知——即便它如此荒诞不堪。它几乎是捏着我的眼皮,使劲扒开我的眼角,让我注视这份异于常人的情感,并说道:看吧,这就是他们眼中的你。西乐学得顶好的指挥家,用力出演的本地舞台演员,意大利人写的美国人和日本人的故事……一切都指向两个字——夸张。

乔乔桑夸张地演绎着矛盾的反骨,平克尔顿夸张地演绎着无情的背叛,然后整个舞台向我叫嚣着,悲剧,悲剧啊!这就是一出悲剧,艺妓与美国军官,只要是这样的年代,这样的结合,这样的扭曲,注定就是悲剧。它把悲剧两个字写在舞台上,镶在演员的表情里,将此作为一种情感,把我包裹起来,企图用暗藏在里面的针头朝我注射这种令人落泪的情绪。蝴蝶夫人——我在看这幕剧的时候,起的鸡皮疙瘩就是她在我身上扎的针孔。

可我不流泪,也不为此动容。我的麻木已经过于熟练,几乎成为了一个既定的情节,可以用在任何一个试图感动我的地方。

“夸张。”阿尔弗雷德说着,眼睛却聚精会神地观察着舞台的一举一动。

“那便夸张吧。”我下意识这样回应他。

他说的问题我也无可奈何,不管他是指的剧目本身还是这一版的日本演员和乐团。他也许喜欢这幕剧,也许不喜欢,可他就算觉得夸张得难以忍受,今天还是和我一起坐在这个包厢里,被迫将视线连接到舞台上。他对我的关切过头了,每一句话都像在点醒我似的,问出奇怪的问题,等待我作出反应,像在问我:“你在看么?”

我在看,否则不会被针扎得满身是孔。

他是平克尔顿的操控者,这个男人在舞台上歌唱,走位,对词,喜怒哀嗔,都是他的碎片,是阿尔弗雷德的一部分罢了。

蝴蝶夫人,不过和西贡小姐一样,纵使被奉为经典,也就是艺术光芒掩盖下,他们的一种意淫和蔑视,这种感觉新鲜又尖锐,痛苦又美丽,遗憾中带着与生俱来的悲情。

我不止一次地想到,他们需要东方悲情的风味,便无偿取用着我的精魂,从不询问我是否允许,又或者思考他们的艺术塑造是否合理。

“我却像碎了一样。”阿樱说,她碎了,而乔乔桑成了无数人眼里的典型的日本女人。

他的碎片也好,我的一缕精魂也好,都凝固在里面了,被误读了曲解了,但却被记住了。他的碎片被融化,重新塑造,但他是自由的;我的精魂却被捆绑在乔乔桑和她的仆人,她的母家身上,难以挣脱,令人窒息。

我在看,因为他们在我面前活生生地造出一个新的我,而我与那个人对视时,互相陌生。

 

最后一曲终了,我等着清场后与演职员谈话。

西川先生跟乐队交代完了相关事宜,便来跟我握手招呼。

“菊先生到场,荣幸至极。”

“哪里,您参与排演这幕剧非常尽心,实在辛苦了。”我这是真心的话,他从衣襟到裤脚,全身都散发着竭尽全力的意思,令人本能地关心他。

“是啊。”演出结束后他放下防备,掏出手巾如释重负地擦了擦汗,“若说是我此生遇到的最难的剧目也不过如此了吧,真是将心脏掏到喉咙处来指挥演奏了。”

“话说……之前不知道您要来,否则也不能这样演完了吧。如果提前告诉大家,大概更紧张。”

阿尔弗雷德戴着帽子遮脸,在我旁边站着,默不作声。听到他的话后,突然轻咳了一声。

“不用在意,您的乐团完成得很好。”我再次和他握手致意。

我将阿尔弗雷德留在原处,去后台问候了演职员们,祝贺他们首演大成功。演员们大多有些紧张,但也很好地完成了演出,看到我出现,更有些受到鼓舞的意思。

我出来的时候,阿尔弗雷德靠着剧院外的门,手里的烟刚吸了半截。他看到我,吐尽了嘴里那口烟,才向我挥手。

“复排之后这幕剧算是有了新的开始,以后也会在日本各地好好演下去。”我整理着自己的衣服,缓缓说道。

“就把它当普通的剧。”他继续吸烟,又过了半晌才道:“很好。”

“你说什么普通的剧?”我笑了笑,也不看他,“就像六十多年前阿樱和我说的一样。她看完只觉得恨那个女人,而自己却碎了。”

“我们都无法把它看作普通的剧。”

“我知道,劝你而已。”

“不需要劝。”我说,“有什么不可接受的?”

他伸出手把我略略推远一点,别过头去吐烟:“那你恨自己吗?”

我很快回答:“我不恨,我没自己。”

“可你却碎了。”

“你看,就算我没自己,你们也能凭自己写出这剧。”我不看他,“我碎与不碎,你们从不在意罢了。”

“那明年也来看这幕剧。”

我没答应他,道:“只看是否碰巧。”

他听了,眯着眼掸掉烟灰:“我们还要站在这儿么?”

我点点头,回应道:“等你把烟抽完就走吧。”

 

——————————end

【关于剧目的评价只是一种代入看法,不是我本人真实的看法】

或许我能拥有评吗(写得不好,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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