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N
死于2072
 

《【米菊】— 名人传 —》

/1870s-1950s  国设米x人类菊  
/提前贺菊诞,一发完。
【1】
第五日。

人们说,棋局死了,卡到一半,正是名人不可落子的一步。

这是本次开战以来第四次暂停,观战的人都被驱散了。双方都只下到第五手,何时续弈仍未可知。

阿尔弗雷德听到走廊上的风声,便起身去合了门,正巧夹住了一片被夜雨沾湿的秋叶。

榻上的人像是被木门闭合的声音惊醒似的,突然开始思考起别的事情。

“你说吧,这步怎么下。”

阿尔弗雷德等他说完,不慌不忙地接道:“白跳,黑五七。”

“错了……这局眼在黑二一上。”老人张口道。

“而我一点也没料到。”

“事情在变。”阿尔弗雷德说。

“事情是在变呀。”他极哑地咳了两声,“可是我也老了。”

“棋局这种东西,不用去记。这是你说的。”

“好嘛,忘记了。”他眨眨眼,“我老了。若说真的能记得什么的话,也是年幼时的事情了吧。”

青年的表情有点苦涩:“你这么说,对我未免过分了。”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随即朗声道:“怎么讲。”

“你小时候的事,我是探查不到的。你要在死之前把我忘了,是这个意思吗?”

“不是的。”年老的名人抹了一把脸,艰难地开口:

“啊……但是这样也好。一生都让人给看尽了才难堪呢。”

阿尔弗雷德听了他的话,只是咬着牙,言辞苍白地恳求道:

“你不要死。”

他正要发声,却哽住了,沙哑的声音像荒漠里的夜风。

“我没料到呀……”

阿尔弗雷德不作声,从炭炉里拎起水壶冲洗茶碗。茶碗在他手里,来回两转烫了个透。他熟练地舀起打好的水注进壶里,把它放回炭炉上。

“没人看你做这些。”老人眨着松弛的眼皮,注视着房上的横梁。他叹了口气,善意地提醒道。

“你知道这是习惯。”阿尔弗雷德回应说。

“你知道我没料到什么。”老人极轻极轻地一字一句地发着音节。

阿尔弗雷德准备点茶的动作停了下来,抬眼略看了看床榻上干瘪垂死的身体。

“你休息吧。”他说,“佐藤七段还等你续弈呢。”

“真不想死在这啊,我现在想,就算二十年前死在美国也是好的……”老人的嗓音不停颤,发音难以辨认。“我第二次这样病倒了,人们在说什么呢?”

阿尔弗雷德下意识屏住呼吸,思考的时间过长,错过了回答的时机。他的双腿因为过久的跪坐姿势完全麻住了,他稍微起身动了动被压住的脚趾。

老人注意到青年人这个微妙的动作,转过头来,嘴唇微微张合着,朝他瞋大了那双神光模糊却色泽清亮的眼睛。

 

“我不走。”阿尔弗雷德看了看他,解释道。

 

“我没料到呀……”

似乎是重复的话语点醒了他的记忆,老人压着修长的眉毛,用力地开口道:

“我没料到你真这么爱我。”

阿尔弗雷德一愣。

“叫我不要死这样的话,自从三十代起,我已经听了不知道多少遍。是在恳求我还是在命令我呢?”他笑了,“有人强留你在世上或许对于别人来说是好事吧。”

“不过这次不行了。”他接着说道,“这次……”

老人突然剧烈喘息起来,声音断断续续,拼凑不出完整的话。

“你知道这是习惯。”阿尔弗雷德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重复道,“相对地,你要是说一句不爱我,我可能会在你面前消失。”

老人平静下来了,眼神仍然迷离地涣散着,蒙着一层极深的雾水,无法探明。

他听了这话,只略笑了笑:“这样。”

“那就不爱了吧。”本田菊说,“我不爱你。”

名人说完,默声片刻,不一会儿便逝世了。

 

【2】

第六日。

人们都说,名人死了,棋局没完。

佐藤建二先生一家仍寄住在旅社里,等着名人的家人来把他的遗体运走。

“我说,名人的丧事应该不用我们操心的吧?”

佐藤七段的家眷打好了行囊。

“不用。”

“哎呀。真扰心啊,就说是今天走,也难找到落脚处。”

“这任名人啊……”佐藤背着背包,拿着铅笔和木尺在纸上写画着,若有所思,没有回答妻子的话。

太阳要落山的时候,雨终于停了。

佐藤一家正要离开时,一个外邦人模样的青年在走廊上拦住了他的去路。

“虽然应战了,他却没能下到最后。”他学着低下头,对着佐藤建二鞠了一躬,“下一任名人的位置,你要再辛苦一轮了。”

这话佐藤听了不大舒服。

但他出于对已故名人的尊重,还是保持了沉默。他看着阿尔弗雷德,心中有些吃惊,却不言语,只是对他点了点头回礼,便带着妻小离开了。

 

本田名人的时代结束了。

 

且不说这几年名人渐渐老去了,刹不刹得住棋局另当别论,只是名人不应战,棋坛纷乱一时,名人大失名望。本田名人自幼便是天才棋手,在四十岁的时候荣登名人宝座,本是众望所归,此后近三十年稳坐不倒。

只是名人不应战。

本田菊在五十四岁那年与大野八段曾有一役。

 

人们说,棋局死了,名人不知所踪。

 

“名人”的棋局卡到一半人便消失了,日本为之轰动。当他一年后再次出现在国人的视野中时,大野八段已然逝世。全国一片声讨,几乎将他从棋坛名人的位置上推翻。

甚至有传言,说是名人本田技艺高超,莫如说是上一任名人失于自修,才让他给夺了位置。人们说,那个棋局死了,名人也是死的了。那种时候消失的名人,几乎可以算作叛国罪。

那是怎样的罪孽啊——阿尔弗雷德知道所有的事情,有时候忍不住回想,如果本田菊被国民认为有叛国的大罪,那么这有一半应该担在他身上。

如果他们没有遇见。

 

阿尔弗雷德想过一百次送走他的情景,在床榻边,在葬礼上,雨夜或是雾晨。

而最后的最后,他仍然结束在这里,他手边是未完的棋局,他的思维捆着棋局,他的最后一场对话也关于棋局。

阿尔弗雷德送走外人,留下自己和本田菊独处的时候,突然下雨了。

他还记得自己关门的动静过于响亮,惊醒了自己。阿尔弗雷德低头看着门缝里那片被沾湿的秋叶,觉得自己仿佛只活过了这短短的五十多年,而本田菊却像被刻进了他的生命的本能里。他亲手为他合上双目的时候,本田菊记忆里的阿尔弗雷德变成了另外一个角色,在他的脑海里和他共存着。

他找不回自己,唤不醒过去。

阿尔弗雷德想不起来过去应该是什么样子。少年的生命就是棋,青年时有无数场对弈和段位比赛,到后来本田菊成了名人,到死前的最后一刻,他的指缝里还攒着一粒白子。

“我不爱你。”他说。

我不爱你。

也许就是那一刻,他好像想到了什么才是本田菊的生命。

 

阿尔弗雷德不理解生命。

 

当你不会拥有某件东西的时候,你对它的样子就会越发的陌生。

这就是他与有限的生命的距离,那是一段不能缩短的距离。

 

他们不一样。

 

在这一百次的预想里,阿尔弗雷德几乎想到了在他病榻前的穿着,送走他的仪式——一切由他结束,他将变成本田菊人生里的最后一个符号。他甚至想过本田菊入殓那天,一定不要穿着绣有家徽的和服。

然而他是那样走的。

阿尔弗雷德没有穿得像他想象里那么规整,本田菊身上也只穿着老式的旧单衣——平常的一天。

 

这一天,本田菊在他眼前停止呼吸。

在那之前,阿尔弗雷德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也有呼吸这件事。

 

“人的呼吸会停止。”

他这样写道。

 

【3】

第七日。

阿尔弗雷德从梦里醒来了。

梦里是本田菊生前最后的那局棋的布盘,经纬和棋子都像雕刻在他脑海里一样清晰。

“下次续弈的时候呀……”他说,“一开局……一开局那手!我……”

他要怎么样,阿尔弗雷德不知道。

阿尔弗雷德没能看到那一手。然而到底怎样去破,本田菊最后也没有说。

兴许他说过了,阿尔弗雷德想。

本田菊临终前说了很多话,多到他记不住,约莫也有提及解棋局的办法。

 

他说这话的时候阿尔弗雷德正在整理他的床铺,眼睛却一直望着本田菊的眉毛。本田菊的右眉似乎微妙地生得更好看些,平眉下弯的末尾留着极细的几根毛发,几乎探到了鬓角里。

本田菊有个习惯,下棋时喜欢用食指长出一点的指甲轻轻刮拭右侧的眉毛,也许就是那样留下的痕迹。

 

他遇见他的时候是十五岁,飞鸟一样的十五岁。

 

十七岁的时候他是本田菊的光,他把他融在眼眶里,用所有的天真与欢喜来供养他的热烈。二十岁的时候本田菊问阿尔弗雷德是不是真的不会老,阿尔弗雷德有点开玩笑似的,得意地肯定了。三十岁的时候,年龄的事突然变成了本田菊自嘲的话本,而阿尔弗雷德噤声默许,不再言语。

等到了五十岁,本田菊的双眼只注视着镜中人逐渐模糊变形的线条,他捧着自己早已埋葬在土下的心,一次次地为自己唱挽歌,祭奠自己未完的故事。

七十岁这年,本田菊作为名人,在弈到一半的棋局中倒下了。

 

很多时候阿尔弗雷德意识不到自己和本田菊过了这样的五十年——他眼里的本田菊总是十五岁的模样。而他作为旁观者,在本田菊的生活里,是那么地可有可无。当他看着本田菊一次次登顶,失利,又无数次崩溃的时候会想,如果不是围棋,如果不是名人,事情究竟会怎么样?

当他这么想着的时候,脑海里便会浮现出在京都城郊茶舍里初见本田菊的场景。

午后天色将晚,正是棋局到了尾声的时候,少年几步后发制人,一举夺得头筹。那时他只是个卖报郎,容貌没有亮眼的地方,只是举止间眉目动人,算是白净可爱而已。那是本田菊存在的方式里最为简单的一种,戴着仿制高等学校的制服帽,白衬衫加上斜跨的麻布背包,颈部因为劳累奔波风吹日晒而变得格外粗糙黝黑。而阿尔弗雷德只觉得那是本田菊最耀眼的时候,无论是那之后多少场万众喝彩的对弈,无论多少赞誉,都比不上少年十五岁时初入棋坛的风采。哪怕那一局的对手不是正手,哪怕他是一次误闯,对弈也只是在一个小茶舍中进行的游戏。

待到欢呼声平息,本田菊才笑起来:

“先生,我赢了。先生会照之前说好的,为我妈妈织腰带吧。”

阿尔弗雷德只觉得时间停止了,世界好像安静了一会儿。本田菊吐出的每一个音节,平稳的语调,细微的吐息都暗涌着流进了他的耳朵里——他清清楚楚地记得每一个细节,记了很多年。

不远处说话的人眼神清亮澄澈,好看得叫人移不开眼去。

他做了他自诞生以来最荒谬的一件事。他在昏暗的茶舍里,循着光穿过人群,来到他面前,打断了少年与织造匠人的对话。他向这个初见的少年伸出他骨节过于明显的大手,说道:

“我——很——喜——欢——你……能教我下棋么?”

穿着白衬衫的少年愣了愣,显得有些意外,似乎没有听懂青年表达得过于干涩的日语。但他出于对他热情的感谢,礼貌地回应了这个年轻的西方人。

他将自己那极为白皙纤细的手伸到阿尔弗雷德的手掌里,稳稳地捏着握了握。

他看到他笑了。

少年露出并不算是整齐的牙齿,左侧的虎牙微微探出来一点,显得十分可爱。

“可爱”。

无论谁是那个挑起话头的人,都会爱上那个少年的。许多年后阿尔弗雷德庆幸自己那天为了在闲逛途中找一杯茶解渴,无意间踏进了这间茶舍——他庆幸还好那是他。

和本田菊对弈三局下来不过胡放,当然大败。散场后本田菊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犹豫了一会儿,用同样生涩的英语说:“先生,你还挺有天赋的呀……你的名字是?”

 

【4】

第八日。

阿尔弗雷德醒了,梦魇醒的,梦里最后一个场景是在回答本田菊的问题。

他的眼睛还是盯着本田菊眉和鬓角,没法移开。

 

本田菊的问题太多了。

 

是他二十岁那年的事。

“如果琼斯先生是那片大陆的精神体一样的存在的话,是真的不会老去么?”

阿尔弗雷德没有注意到本田菊在认真注视着他,于是他只是故作得意地肯定了。

他想他是会老的,至少当他看着本田菊老去的时候,他会将本田菊身上的每一条皱纹都纹在自己的意识里。

会吗?不会吗?阿尔弗雷德这才想起这是他从未考虑过的事。

关于年老的事,在本田菊三十岁之前没有过任何争执,也不会变成一个不能触摸的话题禁区。但物是人非,他就是那个各种意义上的“物”。那时他对本田菊说的最多的话是,如果你能想明白年老的事是法则中的一节,那么死亡就不是你要追求的。

“是啊,这是多简单的道理?”本田菊故作轻松地回应,“您可是活在法则之外呀。”

三十岁那一年,本田菊受邀到北海道与人对战。阿尔弗雷德忘记了那一次是不是他们之间关于年龄的争执中的一次,总之那是本田菊结识阿尔弗雷德以来第一次独自成行去赴约。

本田菊似乎怨气很大,固执得不行。阿尔弗雷德最后在车前拦住他,本田菊却用尽了力气执意要关门,车门夹伤了阿尔弗雷德左手的虎口。本田菊发现弄伤了他,惊得愣了一时,许久不言不动。

阿尔弗雷德一时间被过于真实的痛感震得恍惚,他把手架在车门边努力恢复清醒。本田菊自知失了分寸,以为惹怒了阿尔弗雷德,近乎本能地战栗着躲闪。

阿尔弗雷德沉默许久,问道:

“你几点的火车?”

“……未时一刻。”

“那再等等吧。”阿尔弗雷德强忍着痛,声音断断续续,“你头发长了点,剪剪再去,来得及。”

本田菊一时有些发愣,不知如何回应。额前长出一截儿来的碎发似乎在故意戳他的眼睛,硬生生被这异物弄出些泪水来含在眼里。

等到他被阿尔弗雷德牵回了屋里,他都未发声,说出哪怕一个字。

那次理发很失败,或许是剪发人手艺不精,或许是剪刀生锈难使,或许是椅背不够舒适,或许是阴天的缘故,微雨的天气挠得人心痒,像是绵密的细针插在沸水里的毛线团里一样潮湿又敏感。

“很奇怪吧?”本田菊突然笑着说,“有时候跟你独处,竟然想到放弃棋道也是好的。”

阿尔弗雷德站在他背后,拿着剪刀一点一点地小心修剪着,默默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的伤口一向好得很快,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那天左手虎口的伤疼得太清晰了,像是烧红的铁针在刻画玻璃面的时候渐渐冷却了,越到后来越难成行,于是发出刺耳的划痕声,震得他的脑袋嗡嗡作响。

后来伤口好了,左手虎口一动作,阿尔弗雷德心脏上方的锁骨就隐隐作痛。      

阿尔弗雷德想起来那天是本田菊第一次要求他离开自己。二十二岁,他的父母亲相继去世了,二十六岁,他又失去了刚刚定亲的未婚妻,几乎失去了被现世亲近的资格。到了三十岁,他想这样要求阿尔弗雷德——离开他。

但他想本田菊是害怕失去的。

 

“有些事情你不会明白的。”本田菊在负气出走前对他说,“因为你永远年轻。”

这是永远不能对等的认知,那时阿尔弗雷德正想着要说什么,却看见本田菊眼角已经生出了浅浅的细纹,一时语塞。

“有些事情你也不会明白的。”最后他这样回答道。

这段对话一共发生过两次,它们中间写着他与本田菊微妙的四十年时光。

三十岁那次以阿尔弗雷德的回击作为结尾,七十岁那次以本田菊的自述落幕。

“我明白的啊,我根本不想活那么久。”本田菊努力睁眼看着阿尔弗雷德,“莫说是活了七十年的我,就是五十年也足十痛苦了。”

阿尔弗雷德不说话,于是那天晚上,他就永远地失去了回应的机会。

 

【5】

1923年是阿尔弗雷德的噩梦。

 

人们说,棋局死了,名人不知所踪。

 

“名人”的棋局卡到一半人便消失了,日本为之轰动。

本田菊在波士顿的医院里醒来的那一刻,几乎要想将自己的灵魂击碎。他翻身从床上滚下,猛地扯掉手上的针水管,其次试图起身,最后瘫坐在病床一旁,失声啜泣。此时阿尔弗雷德正在走廊的不远处与医生交谈本田菊的病情,听到不安的响动便立即冲向他的房间,进门的那一刻把本田菊扑倒在地,拼命抱住了要撞墙的病人,捆着他不松手。头发已经花白的男人想挣脱他,打他,推开他,但他没有一点力气,指头上的力量甚至无法握住棋子。

“求你,求你……”

在本田菊开口前,空气似乎一直都是安静的。

“我五十四岁了,受够了,这次病倒也是……棋局也好,名人也好,我断了棋局,已经死过一次了……”

月光从窗边漏进来,只照亮了本田菊一半的脸……少年不笑了,连老去的时候皱纹也是向下撇着排列开的。

“放我走吧。”

阿尔弗雷德只是死死地抱住他,不知什么时候眼泪溢出来沾在本田菊白皙的脸颊上,流进他的衣领里去浸湿了日制的衬衫。

那是阿尔弗雷德不知道的事,飞鸟褪去羽毛,变成世俗的凡人——他的十五岁死了,事实上他的每一年都在死去。他在棋盘上,落的每一个子,布的每一个局都在消耗他的心智,侵蚀着他的天真,掏空他的心脏,扭曲他的情感,燃烧他的生命。然而生活不给他平坦的道路,现实是混乱,贫穷和饥饿,摇摇欲坠的世界支撑不住他的理想。

凡人没有理想。

五十四岁的人类应该结束生命吗?

“求你……”他说。

求你。他听到他说,求你了。

“我老得还不够吗?身体是这般地无能!无能呀……”

他没想过他的少年有那么一天会认为自己是“无能的”。

本田菊二十二岁时对阿尔弗雷德说:“想要作为名人,像皇后大人那样成为纸币上的,人人都能认识的人。于是人们会问:‘这是谁啊?本田菊是谁?’这样一问就知晓了我是名人,进而又能了解棋道。”

“在美国,只有国父一类的人才能印在纸币上。”阿尔弗雷德说道。

本田菊眨眨眼,说:“会有例外的,像我这样。”

本田菊穿着制服在银行门口吃着阿尔弗雷德带来慰问他的便当,拿着十元面值的神功皇后肖像画纸钞,手指不停摩挲那个俨然是西洋贵妇样子的日本皇后肖像。“我就想出现在这里。”他说,“他们会要让全日本最好的肖像画大师画我的画像,不要领结,小胡子,西服……我就穿带家徽的衣服,也不用油抹头发,头发乱一点或者看起来少一点也没关系。”

青年黑宝石般的眼睛里有光。他期待地对阿尔弗雷德说新世纪来了,一切都会变得像你,然后再变得像我们自己,最好以后也能有像我的地方,我会是以后的名人。

他是那一天决定要留在日本那么多年的。

今天他想记录下:人会变。

“我真的,不想再当什么名人了。”他说。

把棋盘都摔毁,棋子也都砸碎。

就像三十岁时说的那样,想到放弃棋道也好,忘记曾经的志愿也罢。二十代给他太多,又夺走他太多,这十年里他屡战不息,位至八段,却失去了所有至亲。阿尔弗雷德有时觉得,如果现实对本田菊太苛刻,那么连生命一起失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我有时候想,是你吗?如果你不出现在我身边,兴许母亲和太田小姐都不会去世了。”

本田菊疲惫地看着阿尔弗雷德,笑了笑:“遇到你我是又悲又喜,几乎耗尽所有的神志了……也许还有幸运吧。”

那天他们差点没有赶上去往北海道的列车,火车一路开进北国,窗外暴雪不止。

 

【6】

第九日。

阿尔弗雷德一早动身去丧葬服务的地方料理事务。

“去年名人准备自己的后事,拍遗照的时候相机出了毛病,拍得不太成功,这是为难的事……”经手人面露难色,“名人没有家人,我们实在是拿不出得体的照片。”

“名人生前不喜拍照。”阿尔弗雷德怔了怔,说道。

那人伏着身子,抹了一把汗:“而且……名人死后面容凄怆,拍出来很是丑陋无神,再多活动恐怕又冒犯名人了,所以询问您的意见。”

阿尔弗雷德下意识喃喃道:“画像……”

“您说什么?”

“画像。”他说,“画像也没有么?”

“画像要静坐几个小时,名人当时并不愿意做。”

 

“那就用画像吧。”阿尔弗雷德能想象到本田菊不愿画像的情状。他从口袋的皮夹内层里拿出一张折叠过的巴掌大的肖像画,拿在手里捏了一会儿,递给了他。

画像上画的是一个头发留得有些长的青年人,额前的头发刚好把他眉毛自然的弧度露出来,极细的笔触把他双眼皮不明显的褶皱藏在睫毛线里。青年微微抬着眼,安静地凝视着看画像的人。

“不是想要画像吗?”阿尔弗雷德朝他眨眼,“就去求茶舍旁边那个摆摊的师傅画一张吧,以后我们可以经常去画像,会有很多很多画像。”

青年闻言,笑意满上眼角。

“那么,阿尔弗雷德先生不准在我画像的时候也让人画像。”他说,“每一张画像上的我都不一样,而你却一样,不是很奇怪吗?或者,千万不要把我们画到一起去了。”

阿尔弗雷德耸耸肩算是默许:“我的画像已经够多了。”

那是他的第一张画像,也是最后一张。

四年过去,还在银行工作的本田菊遵从母亲的遗愿与太田家的小姐订婚。阿尔弗雷德陪他们去了照相馆,并留下了照片。

照片印了一整袋,共有十张,寄去给他仅有的几个亲友。

“要新婚了啊。”本田菊说这话的时候大概是笑着的。太田惠子明眸皓齿,端庄可人,是本田菊幼时的玩伴,也是精通围棋的聪明姑娘。这就是本田菊口中“儿时”的事,在十五岁之前,就算一字一句地讲给他听,也探知不到那份真实。

“是要结婚了!”阿尔弗雷德笑着举杯,“在你结婚后我也回到美国去吧。”

本田菊听了,一时有些发愣。他笑了笑,也举起手中的酒杯,两人就这么极轻地碰了一下。

那年深冬时节,两人来到九州的唐津挖陶土,顺道去柳河向当地人买了些天然甲鱼。从九州返回东京,途径下关时,本田菊邀请阿尔弗雷德品尝了河豚,又作了一番告别。最后回到京都的家乡想准备婚礼时,却得到太田惠子忽染肺痨去世的消息。

 

本田菊听不懂奔丧时太田家对他说的话是出于埋怨还是悲伤。他在母亲坟前烧掉和惠子的照片和画像,从此不再画像。

 

“是画像啊!”经手人的表情近乎惊喜了。

阿尔弗雷德点点头。

是画像。

 

“你还记得吗?我本来五十四岁就该死的。”本田菊说,“我那时候每天晚上在病床上梦见在与死去的母亲和惠子说话呢。”

“如果你只能梦到与死去的人说话,是不是就不会梦到我?”

“是你让我多活了这二十年啊……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二十年前这个病还不能治愈。我被加上的这二十年,可能就到今天结束吧,就连梦也可以少做些。这是我不想活的二十年……你不会明白的。”

“有些事情你不会明白的。”本田菊说,“因为你永远年轻。”

“有些事情你也不会明白的。”他不假思索地说。

人是会变的。

“我明白的啊,我根本不想活那么久。”

人会有求死的欲望。

“你不能五十四岁死吧……你还没有准备自己的后事。”

人的呼吸会停止。

“画像也没有,照片也没有,见过你的人也很少,用什么做遗像。”

“那是交给你考虑的事吧。”他最后说。

 

“琼斯先生?琼斯先生?”

阿尔弗雷德晃过神来,问:“是,怎么了?”

“这张画像是原件吧?您一旦交出来了,可能拿不回去了。”

阿尔弗雷德下意识抬眼看了看他交出手的东西,沉默了一会儿。

“……我知道。”他说。

 

“我知道。”

 

“如果说我对他还有什么留恋的话,大约是以前我后悔自己不是作为人的时候,爱情发作的结果吧。”

 

【7】

第十日。

名人死了,人们说……

 

 

 

————————————————end

如有雷同,算你抄我。

提前贺菊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很想写这样的一篇。

感觉写得很不到位,有不舒服或者错误的地方请一定告知,谢谢。

【PS】五十四岁本田菊被带到波士顿的医院没有什么特殊指向,只是希望大家去听一下这首叫 【Boston】 的歌,也许我们的共鸣会更多。:D

希望你是安静地看完的w

 

 
评论(5)
热度(128)
  1. 共5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盲人N/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