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N
死于2072
 

《【五夏】小孩》

    

 

这是我今天第四次看见他了,只是他不知道。

五条悟以为自己藏得很好,走到下一个转角之前我顿了一步,吓得他也步伐不稳,后一踉跄。我抬头看着他,他愣了半天才让我把手伸出来。我说不,他马上就急了,指着我的鼻子说,我怎么跟那个人一样不知好歹。

怎么不知好歹,要怎么才叫知好歹。他对我的话术多少有点奇怪,但具体所指我不关心,只知道面前这个人未必能信任。我怎么知道你要不要杀我,我说。杀一个没用的小鬼干嘛?他一副有气撒不出来的样子,振振有词,还张牙舞爪。

他很幼稚,比我这个小孩还小孩。我抱着购物袋露出半张脸,问他,你不是夏油大人的敌人吗,那你也是我的敌人。他听完就笑了,你也配当我的敌人。他蹲下来,很不屑地在我面前搓搓食指,说,我要杀你还不简单,甚至都不用站在你面前。

那个动作的轻蔑意图很明显,我理解自己的渺小,寻常普通人都能轻易置我于死地,更何况是在他面前,不过是蝼蚁一般易碎。但他此刻的表情实在是好笑,自尊挣扎,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我干脆问他,你杀我干嘛,他想也不想就说,啊?你还敢问为什么,你们从我这里偷东西啊!我懒得拉扯,盯着他的墨镜想了一会儿,顺着他说,那你来干嘛,问完又看他磕磕巴巴一阵子。我看累了。他还没想起自己要干什么,我先说我没带够钱,现在要去买生鲜,你付不付这个账?

我一口气买了很多,帝王蟹、龙虾、高级三文鱼什么的一顿拿,加上冰袋和保鲜盒很重很重,推起来快要有我人那么高。五条悟在收银台故作无奈地挠挠头说,你这个臭小孩,真没办法啊,只能送你回家了。我指着旁边的超额消费免费送货服务说不用了,你可以走了。他刚把东西搬起来,站在那里和我大眼瞪小眼,谁都不说话。我知道他要发飙了,就是好奇他今天会怎么发。但两分钟过去了,他还没发作,等得我有点无聊,只好先一步出了超市说快点吧,一会儿回家晚了。

怎么又让他给得逞了。

我拿钥匙开门,往里叫了一声我回来了,赶紧抱着蔬菜往厨房里跑。夏油大人从里面走到门廊,欢迎回来四个字还没说完,就被他自己的呼吸打断了。我在推拉门后悄悄看着,没出声。又不是第一次这么见面了,还是每次都不知道怎么开场,到了结尾又好像要永别一样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事实上过十天半个月,我和菜菜子又会在某个地方以各种形式偶遇这个人,结局又总是让他跟回家里来了。

受不了,好笨的两个人。我故意把门弄得很响,开一条缝从厨房里挤出去,面无表情地指着五条悟说我欠他多少多少万元,买食材的时候他帮忙付账了。事情需要解决,但五条悟还在望着他发呆。我说喂!对吧,是这么多。他才忙不迭地点点头说是这么多哦。夏油大人一听,眼睛都直了。高级海鲜贵价,数字大得有点离谱,但是我目的清晰,连指尖那么大点羞耻心都没有。我装作不知情地望着他说,很多吗?对不起,下次一定会好好挑点便宜的东西。我的话里其实听不出有什么悔意,夏油大人甚至没配合我演完这一场,只是摸摸我的脑袋说,辛苦了,然后推着我的肩进了厨房。

过了十分钟,他才挥舞着锅铲往外探了半个头,对着站在外面的五条悟说,很晚了,留下来吃饭吧。

四个人把小桌四面坐满的场景很诡异,一般在位置定下来之前,两个大人要徘徊很久,我和菜菜子也只能心照不宣地跟着换位置。根据几次观察,我的经验是千万不能让他们俩坐面对面的位置,否则饭桌上半句话都接不下去,也没人敢抬头看谁。不面对面就得挨边坐,两个人又会伸个筷子抬个碗都手忙脚乱,很是滑稽,但比连看都不敢看对方的场景要顺眼一点,所以我会尽量促成这样的局面。

我们在饭桌上坐不了太久就偷摸进去,洗碗的时候我和菜菜子打开窗户通着风,在厨房灶台上烤章鱼脚蘸辣酱吃。菜菜子问为什么五条悟一来家里我们就要吃章鱼脚,她没法领悟的事我也答不上来,三言两语解释不清楚,就只是盯着炙烤章鱼的火苗。盐烤章鱼不好吃么,能吃饱就行。菜菜子一边嚼一边说欸也不是啦,但为什么只有五条悟来了才有章鱼吃啊?

我把烤好的章鱼放在她盘子里,没说话了。

她也好笨。

每次五条悟在家里和我们一起吃饭,夏油大人就会在菜里多少加些甜味,其实味道并不算好,但是某人喜欢,另一人就去妥协。我知道夏油大人是很温柔的人,面对他人的需求,自己多半是迁就得多的那一方,但我从没见过他在别人面前显得那么无措,那么不像他。

两个人在外面看电影。五条悟说还早,想看黑泽明,夏油大人则拿出几盘小津安二郎以示推荐,于是两个人折中一下说,要不看北野武。我听见夏油大人说好,然后放了《那年夏天,宁静的海》。才看了一会儿,五条悟就不耐烦了,问他确定放的北野武么,他们为什么不打架不血拼,我好困。

夏油大人说他没有所有片子都很暴力。五条悟打哈欠:那就没有看北野武的感觉了。

我在里面开着小火慢慢地听着,知道他们还是一起看完了。故事是一个很平静的悲剧,环卫工男主茂某天偶然捡到一块破冲浪板,自己修好了开始学冲浪,不管风吹雨打女朋友都去陪他,冲浪板坏了也一起凑钱买新的。后来茂去参加比赛得了奖,但在某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他跃进大海就再也没回来。

五条悟说聋哑人当主角太安静了,不习惯,我无聊到开始数他丢了多少包垃圾进垃圾车。夏油大人问他多少,五条悟含着糖咂咂嘴说27,可能多也可能少。他回答说,不对,是28,我数过很多遍了。

五条悟狡辩说一开始车开走了,那包垃圾镜头没拍到丢进去的瞬间,不能算。

夏油大人说,你左右不知道,我宁愿相信那个环卫工追上车了,否则那个追车镜头就没有意义。

可是只是丢个垃圾。五条悟说。

“嗯,确实只是丢垃圾。”

五条悟眼睛瞥过去一秒,转移话题道:东京沿岸没有这种又宽又明亮的海滩吧,应该要冲绳那种地方才有了,跟这个拍摄地差不多。说完,夏油大人没回话,或许是已经睡着了,留下五条悟一个人在那自言自语半天,道了句晚安后穿上外套离开了。他没关电视,屏幕就这么亮了一晚上,里面碟片反复转了好几遍。我记得那部电影最后的画面定格在最后一个镜头,女友把茂留下来的冲浪板带去海边推进海里,小小的板子像一叶孤帆漂在海上。

我从门缝里看出去,夏油大人明明半睁着眼睛发呆,没有睡着。

就是这样的时候我会想,没准他也还是孩子而已。

比起表演温柔,他更喜欢和五条悟赌气;比起敞开心扉说出真实的想法,他更倾向于和五条悟玩不明不白的捉迷藏,简直就像个得不到想要的东西又装作不需要的小孩,捞不到金鱼就说不喜欢,套不到娃娃就说不想要。那种小孩我见过的,又倔又嘴硬,最后还会自己躲起来偷偷地哭,哄也哄不好,比会叫会喊的类型麻烦得多。

我记得自己上一次送走五条悟是去年圣诞节一早。我把他撵出去,门一关,跑到夏油大人旁边等着端煎饼。但是我大半天也没等到他像往常一样颠锅翻面,夏油大人的表情像是在努力回想自己弄丢的什么东西,直到烟雾报警器抢在刺鼻的糊味之前,吓醒了他。他把我推出厨房,忙去开窗,又去把报警器的电池拆了,手一时不稳,塑料壳砸在地上摔碎了。吃完早饭我们坐在客厅里用透明胶把报警器的几块碎片外壳简陋地裹在一起,勉强固定在它原本的位置。或许这东西还能用,或许一摔就坏了,根本修不好,装回去也是徒劳无功。

我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说,要是下次再发生这种事,它不响了怎么办。

夏油大人似乎没想到我会说这样的话。我和他对视了十秒,他才选择蹲下身来摸了摸我的头说,对不起,下次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了。

我没想要他这个答案,说到底,我当时确实只是关心报警器还能不能用,而不是期待从他那里获得任何保证,而他郑重其事的样子,却像是在心里灌了一万升的铅。发生了也没事哇。我不知道他当时在心里预设了什么,只能试探着说,不管怎么样,我和菜菜子都不会有事的。他愣了愣,问,难道你不相信我。相信。我说,但是我们会没事的,别那么挂心。他皱着眉抱了抱我,又是一句道歉。

其实事情真的很小,不过是摔坏的烟雾报警器而已,没必要那么介怀。夏油杰作为一个人不欠谁什么,更不欠我们什么,但他总是在道歉,有时候我也不知道他在和谁说话。他伤心了,但未必是对我们。五条悟走了,夏油大人连日失眠无神。半夜我常常听见他起身倒水,在餐桌前久坐。我听见动静,开了一个窄窄的门缝看出去,看到他孤独地坐在那里,一呼一吸都被月光淹没。有时他的反应也没那么安静。夏油大人会连着几天开着电视循环播放某一部电影,吵吵嚷嚷好几日,有时又会一口气掏空衣袋里的烟盒,更有甚时,我会听见他在四下无人之时,啜泣不止。可是等到天一亮,他还是一副温和可爱的模样,穿上僧袍的他笑中总有几分假意,卸下一身皮囊,又在阳台上端着一本书怅然许久。

于我,很容易判断的一件事是,只要五条悟出现在这里,他就会言行不一,异常地伤心。但他本身并不是脆弱的人,相反,他有一双很可靠的手,可靠到我们不得不依赖。

一次我和菜菜子去河对岸放风筝,风筝不小心挂在树上了,她爬上去下不来,趴在树枝上哭了。夏油大人接到了我的电话,很快骑着咒灵赶来。那时他站在树下,展开手臂,仰起一张笑脸,温柔地叫她的名字,菜菜子,跳吧,别怕,我会接住你的,相信我。

菜菜子猛地摇摇头,不敢松手,但树枝一晃,还是没坐稳,不小心掉了下去砸到他怀里了。她说落下去的时候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痛,虽然哭了,但睁眼时,被他笑容中的灿烂铺满了视野。阳光在他乌黑的发丝上镀了金,他伸出左手轻轻摸了摸菜菜子的头,也朝我笑了笑说,我就说会没事的。

也不是没事。那次他受了伤,右臂脱臼,还有些轻微的骨折。

骨折应该就是字面意思,指身上什么东西断掉了,也许接不好了,就像那个被我摔坏的偶人音乐盒一样。我拿到还没两天,抱在怀里摔了一跤,它就碎在我面前了。就算仔细修复,再一点点粘回去也会留下一条明显的裂缝,于是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把它摆出来过。我问夏油大人,明明已经拼好了,怎么还会有裂缝呢,好像疤一样啊。我没有不忍心看,只是本能地觉得有些可惜。他弯下腰来对着小小的瓷人端详了一会儿,说,没事的,我以后一定想办法修好。我问他,手也会很快好的吗?嗯。他点点头,说,很快的。

这是他的口头禅:没事的。他一说没事的,就好像真的没事了一样。他为了让我们信赖他,什么都做过。夏油大人右臂上的石膏打了半个春天那么长,接近入夏才拆下来,可以慢慢活动。回想起来那两个月其实很短,我们整天都陪着夏油大人,很努力地照顾他,就像他原来照顾我们。我每天不论做什么都从他那里听到很多句谢谢,似乎他原本不该从谁那里获得什么关照一样。

事实上很长时间以来,这都是唯一一段我们单方面照顾他的记忆了。他的手在拆掉石膏之后好得很快。我问他,以前一定经常受伤吧。他却露出了怀念的表情:是啊,在所难免的嘛。不过我做事很谨慎,一般不会是最受苦的那个,所以也要照顾别人。他不说辛苦,只是在那些瞬间把眼神移向别处,不让我们看清他的表情。有时候他会在根本没有风的时候揉眼睛,等我说出来了,他才后知后觉地笑笑说,刚刚灰迷了眼睛。

“不辛苦的。”在我终于问出口的时候,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因为被人需要是一种奢侈,当你拥有的时候可能觉得麻烦,但失去的时候就像望空中扬了一把散沙,再也找不回来了。我看着置物台上放着的那只碎过一次的玩偶,迟迟没有应答。

您也会需要这样的我们吗?我试探着问他。

他笑着点点头说:“当然了。”

于是我这样怀揣着这份被夏油大人需要的奢侈,惶惶不安。因为我是不可能知道的,不可能真的知道夏油大人到底想要什么,知道他的“需要”是不是对我们的一种安慰。东京那么大,这间屋子这么小。我们依存在这里,互相支持着呼吸。伤好后的他,用他那双手报复性地为我们做了很多事。

而这天晚上他敲门进了我们的房间,再是一则道歉,因为我们又在厨房烧了一晚上章鱼,直到五条悟走了才出去。他提到这件事,言语间尽是窘迫,我其实想说这种事情就当作互相体谅,咽下去当不知道也没什么不好,又有什么必要非得说出来。但他的笑容真诚得让人心疼,我不知道为什么,很想学着他,也摸摸他的头说没事的哇,章鱼好吃,对吧。我推推菜菜子,她也赶紧点头笑嘻嘻地说,对呀,可好吃了。

章鱼确实好吃,我又没说谎,左右都不脸红。

在他关门之前我突然说,夏油大人,生日快乐。

他微笑着吻我们的脸颊,轻轻道了晚安。夜里我睡不着,索性清醒了整夜,听到了电话,听到了不该听到的很多声音。那些事情说出来拗口,咽下去堵心,不知道装在夏油大人心中,又是如何。

事情不了了之,从没有什么结果。五条悟走了,过那么一两个月还会来,我见怪不怪。只是事情不过一轮悲喜又要重新上演,然而这个人长不大,无论多少次都学不会熟练地出现,再从容地离开。要是实在做不到,至少也少制造点尴尬,想好理由、开场白和结束语。

他自己想见夏油大人就会不顾一切地来,找不找得到理由都是后话。说白了,除了在家里,他们也不是没有在别的地方见过。但如果是夏油大人想见他,从不发一言,也从不有所行动。我恨这件事情的主动权全在五条悟那里,我不关心他的喜怒哀乐,但有人关心,关心他的那个人是我关心的人,而他一关心五条悟就自己伤心。简直麻烦死了。因为尽管我真的情绪不多,但还是被这一点毫无保留地牵动,他一伤心我还是会忍不住也跟着难过。

五条悟把墨镜换成绷带是他们二十一岁那年的事。那时还是他主动上了盘星教的门,摆出一套正当理由:眼部被不可见的特级咒灵意外寄生了,只有夏油大人这个咒灵操术使才能将其收复。夏油大人一听是眼睛的事,表面上镇静自若,其实牵着我的那只手瞬间冒了一手的冷汗,我下意识想要挣脱,手指却被他越攥越紧。

第二天他临走时,夏油大人亲手给他缠了白色的绷带。五条悟转身离开之前,深深地吻了他一下。我第一次见到五条悟真的吻他,夏油大人的表情也有些不明所以的错愕,然后我明白,吻在他们中间是那么珍贵的,难得一见的东西。两个人在面对对方的时候都异常固执偏执,相互离不开又谁都不愿意承认,只能在这种边界决堤,出现伪装裂缝的时候表演放肆,但却不能长留。

所以后来有一次,我再见到五条悟的时候,说出口的话就很简单了。你能不能别来了,我说。他还没开口编造谎言,摆好的表情僵在当场,半晌才问,为什么。哪有什么为什么,因为你占了他太多注意力和心力我很不爽,这个答案如何。他愠怒着啊了一声,我说怎么了,你很惊讶吗?其实本来你们也不该来往吧,我又不傻。他静了静,抬着下巴打量了我一会儿,说,小鬼年纪不大,还挺知道怎么伤人。我就当他夸我言辞精准了。我转念一想,问,说真的,你被伤到了吗?

他的声音忙着闪避什么东西,猛地一扬:什么,被你?当然没有。

那不就好了,有什么好说。能伤他的有且仅有夏油杰一人,二者间反之亦然,此事我心知肚明,没再讨价还价。我握着一份和他手里一模一样的可丽饼,吃了两口,有点干呕反胃。这么甜的东西我五岁就不吃了。我估计他以为今天算好会在路上堵到菜菜子,才带了这么腻的口味。

你不吃有本事还我。他和我一起靠在栏杆上,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也不作回应。无语,好小气。我都很小声了,但说完五条悟还是马上炸了:你还敢说我小气,你们两个小鬼才最小气吧。

对啊,我就小气。我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我是小孩,你是吗。”

“我……”

我虽然没有讨人厌的爱好,但该利用的东西还是得利用。言下之意,小孩任性就算了,大人说什么也总要多往后想两步,不失为是一种无耻的威胁。但我远远没以同样的标准要求夏油大人,多少也有些无理,算是在赌五条悟的态度。其实走到今天,距离我们认识夏油大人也已经四年了,四年间我断断续续地见到他出现在我们面前,不懂到底有什么放不下。面前的人欲言又止,似乎理亏,但更有可能是想骂我又怕我去告状。其实他大可以骂我,因为这件事我企图单方面解决,根本就没打算告诉任何人。

“美美子。”他第一次没叫我小鬼,“你为什么不希望我去看他?”

怎么会轮到我答不上来问题出现,还是失算了。我的计划是在和他熟到问得出这句话之前就让他理解用意并知难而退,不要让事情发展到我掌控不了的一步。或者说我根本就没想那么深刻,只想让夏油大人忘记这个人,多在我们面前露出真心的笑容。为了那个笑容,我什么都愿意牺牲,只要那个瞬间是真的,其余的一切都可以是谎言。

我们上完了小学,再到国中,夏油大人在我们身边当一个行走的太阳,我只要靠近他就能摄取一点点温暖。他一棵树一样,看起来不算壮实高大,但我每次想跟他说话时,他都会在我开口之前俯下身来迁就我,好像比我更先知道我想告诉他什么。

夏油大人好温柔。我们这么和他说着。他笑了笑,说是以前养成的习惯。

“不过我不是弯腰的那个哦。”他语气轻和地说。夏油大人很少坦然地谈及自己的事。我们缠着他,想让他多说一点。那天是某一年的十二月上旬,初雪夜。夏油大人看了看窗外说,其实是很意外地被一个超孩子气的人迁就了。久而久之,我在任何人跟前都没有凑上去说话的习惯了。总觉得对方大约也会像他一样,用一只温热的耳朵接收我的倾诉欲。

是吗,夏油大人的朋友吗?菜菜子高兴地问,你们都说些什么呢。他回忆着,无奈笑了两下,叹了口气说,其实我没有什么重要的话。或者说,太重要的话我对他说不出口。通常就是交换一两个笑话,有时候一片树叶落到我或者他身上,或者是我问他想吃什么,但也有可能只是单纯的想叫叫他。他的名字好听,叫出声来有一种坦然的明亮。他脾气不好的,但不会烦我这样,他会朝我站的地方偏身下来一点,有时候我的呼吸都能碰到他的耳朵了,然后他应一句:嗯?

故事讲到这里结束了,他谁的名字都没提及。我知道故事里的另一个主角是我讨厌的,嫉妒的那个五条悟,他们所拥有的东西无可替代,所失去的也无法修复——像我摔坏的那个瓷人,永远都没法真的完全复原,就算找到所有碎片粘回去了,还是会有数不清的裂缝。

我们生日那天,他买来一个新的音乐盒。我们拆开包装,在茶几前一起扭动发条,把这首不长的曲子听了两次。爱的忧伤。内置机械转到第二遍结尾的时候链条断了。这回总不是谁摔坏了东西了,坏的东西似乎注定要坏。他抱着膝盖在茶几前坐了一会儿,无声无息地落下泪来。修不好的东西,他当着我们的面扔进垃圾桶里了,从此没再提过一个字。

这次他没再说那个熟悉的“没事的。”

“我不懂。”我说,夏油大人会为你伤心,很伤心,可是我们都不知道为什么,你自己知道吗?我说。如果是夏油大人永远关心和爱抚他人,谁会理解和疼爱他。我疑心五条悟到底有没有见过那个破碎的人,一片一片从自己身上揭下拼接不回的残骸的模样?如果他真的知道他心底被挖出了多大的空白,又会怎么做。然而我断定五条悟不知道夏油大人怎样剖心献血,怎样割舍不清;又是怎样心负重担,怎样自欺欺人,因为他曾经在我面前说,你怎么和那个人一样铁石心肠,不知好歹。

语出当下,我未曾反驳,但现在想来还是出离愤怒。生性疏离是我自己的事,和他嘴里指责的那个人毫无干系。五条悟出言不逊惹我火大,但我没法真的和他对峙,只能丢下一句,我讨厌你。

五条悟望着我愣了愣,说,好吧。

烦死了,我怎么就真的是小孩呢。我要是和夏油大人一样是独当一面的大人,能运筹帷幄和蔼待人,或许会少受这个人的轻视,也许就真的能说服他。

五条悟久久未言,像是陷入了某种未知的困境,看我的眼神甚至有些迷茫。我在他的沉默中煎熬着,等来了他的问句。是吗?他说,你说谁为我伤心?笨死了,笨死了。我一时崩溃,对空大叫。我不知怎么的,好像分辩不清,又很着急,气不打一处来,委屈得直掉眼泪。怎么办啊,怎么办啊。我说,我伤心死了。他知不知道夏油大人很爱很爱他,又知不知道夏油大人因为他失去了很多?没人听过那么多个静默无声的夜里,骇人的哭声,也没人见过那双手上留下的,指甲掐进肌肤里的淤痕。

怎么还像小孩一样。真的有那么难理解吗?不只是你需要,他也需要啊,但他不会说的。

他是不会说的。五条悟点了点头说,但是你不知道,我也很爱他。

都是大骗子,自私鬼,小孩。我说,你要是真的很爱他,他怎么会那么伤心。五条悟笑了,我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笑,一时间太想发脾气,下意识无力地捶了他好几下,打在他身上肯定不痛不痒像个笑话。事已至此,我算是交涉失败,看上去真像是街边小孩在无理取闹了。可是不懂事的明明是他们两个人,最后变成我在这里号啕大哭。

五条悟最好是真的很爱他,否则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掏出手机拨了一通电话,那头一接通,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声线不算清楚,但听得出来很冷静,但我没法再那么冷静了。我不想管了,反正我是小孩,我要大哭特哭,我要控诉让我伤心的糟糕大人。

五条悟对着听筒,不无严肃地说,我从小孩那里听说了,杰好像很爱很爱我。我在背景音里瞎摆一通,嘴里语无伦次。他开了免提,夏油大人担心我,语气焦灼,我哭得更大声,嘴里哇哇地冲五条悟喊着说爱你怎么了?你得意了是吧,不准得意……夏油大人,他也,也爱我们。话音在这头被掐断,不知道是谁挂了电话,但我实在是哭得停不下来,索性哭个够再假装无事发生好了。

十分钟不到,我的眼泪还没流干,夏油大人就出现在我们面前。他赶紧上前抱住了我,给我擦眼泪,说不哭了,不哭了,可是我就是听不进去,一个劲地往他的袈裟上揩拭涕泪,嘴里含糊不清地哇哇叫。两个小孩斗气,怎么是我在这里哭了半个小时。

我哭得好累,头也晕得要命。我说,夏油大人,背我回去。他马上说好,我又立马改口说,不行,不行。五条悟是个不知好歹的大坏蛋,要他背。夏油大人又立马把五条悟拉到我面前按蹲下,说对,大坏蛋,就让他背。五条悟高举双手以示投降,乖乖把我背起来。我趴在他背上,视野朦胧,意识不清,只是在本能地抽泣。睡过去之前,我听到坏人还是用那种得意的腔调对夏油大人说,以防你不知道,我还是借着这孩子闹这一通重申一遍,我很爱很爱你。

谁闹了。明明他们俩才是小孩。

 

END


 
评论(3)
热度(115)
  1. 共9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盲人N/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