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N
死于2072
 

《【仏露】刻薄患者》

/巴黎  1968
/如果点开,不适也请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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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天生的,而是逐渐成为女人的。”

我看着她,在笑,唇角有很深的皱纹,像是嵌到了肉里去一样。弗朗索瓦丝抬起手,用手掌摩擦自己右半边头颅,刷出响声来。

“你为什么不说话?”她盯着地面,问我。我在她对面的约两米远的地方,坐直了身子,后背打颤,手臂也有点发麻。

凳子太硬了。

“你跟我说这个有什么意思?”我尝试跟她说话,开口却不是她想听的内容。

我是不是那个她口中的女人,我不清楚。而我面前的这个她,莫说是女人,就说是否能将她算作一个人,也还没有定论。没有定论的事情是争议,人们不喜欢不确定,更不喜欢在争议中讨论确定。如果一件事情本身就是争议,黑白难辨,灰色地带太大,涂了奇怪的颜色,人们就很难在同色的区域站住脚。

或者说,人会在虚伪的自信心的趋势下改变心里的颜色也说不定。

我面前坐着的这个女孩,尚不足十九岁,衣襟毫无防备地对我敞开,驼着背低着头,眼神只从她额前的碎发里稀稀疏疏地渗出来。我正了正身子,打算跟她另起一个话题,至少让她知道我今天的来意。

“你十九岁,可你就跟老了一样。”在凝固的空气里,她的声音像放出一口热气,吹开空间让我呼吸,却又让我的身体继续冻结在安静里。

“你会唱《巴黎桥下》么?”她终于动了动,把头偏向左侧的肩膀,于是左侧的头发扫过肩膀,右半边脸完全暴露出来——她没有右边的头发。

“呀……就是那种国庆日会唱的,很简单的曲子。”她接着自说自话,手还不忘挠自己头上那片柔软细小的板寸。

她连连发问,我连插话的空儿都没有,只好先搁下我准备好的问题,抓住这个来之不易的和她交流的机会。我在事情发生后一周内赶到了法国,靠着自己并不发达的人脉,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这里,找到了她——一位法国美术学院的学生,一个占领索邦大学的见证者——一个像小鹿一样的女孩。

鹿女孩儿是一尊冰冷又疯狂的雕塑,不会像惊弓之鸟一样,见到陌生人时失仪地乱跳。她独自在病房里,不言不动,先是听到开门的声音,然后听到高跟鞋的声音,拽椅子的声音,最后听到我坐下后整理衣服,翻纸的声音。然后她说:“你好,女士。”

她先向我打招呼。她的眼睛从我一进门开始就安静地注视着我——透过她披散下来的左半边头发,警惕的寒光变成细针钻进我的皮肤里,在我对上她眼神的那一刻,我彻底失语。

“你好啊,女士。”她又默默重复了一遍,这次是标准的俄语。

我惊讶于她的平静释然,又忍不住想要知道她的全部。我坐在离她很远的椅子上,礼貌地回应了她的问候。我这么做是因为在我千方百计地获得采访她的资格之后,护士和医生反复警告我要时刻观察她的情绪波动,并和疯人院里的女病人保持绝对的安全距离,安全到我能及时呼救逃跑。

“尤其是她……”那个护士那时候说,“那个才被抓来的学生。”年老的护士长紧紧地拽着我的手,抬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眼角皱纹里写着的世故几乎要浸到她的瞳仁里去了,嘴却一直唠叨不停。

“她很奇怪。”她努力向我耳朵边凑,像是要即将向我揭开惊世的秘密,“你知道,疯人院病人嘛,就那样闹的……她只疯了那半天,进来的那天晚上就安静了,安静到今天,用药也看不出任何迹象。巴恩斯医生推断她已经崩溃了,你若不来,她已经在电击室啦。”

我从护士的耳语里回过神来,弗朗索瓦丝·波诺弗瓦还在看我。她不看别处,只是看我的神情,她不说话,却试图和我对视。

“我可不是十九岁。”我想起她刚才说的话,打算就这样接上去,“我二十九岁了。”

她看了看我手里扬起来的纸,瞥开了眼睛,缓缓说道:“你是十九岁。”

“你的眼睛是十九岁,可你却跟老了一样。”她轻轻地补充道。

我一时有点噎住了,不得不说这是我接触过的最难应付的被采访者,她不给你问问题的机会,也不和你对答,只是凭着感觉说话,一会儿说到自己,一会儿说到年纪,一会儿又问我会不会唱某一首歌。若我回答不会唱,那么她也许会询问我茨维塔耶娃诗歌的桥段;若我回答会唱,也许我也不会得到她的认可和共鸣。

“或者,你要说我老了,也可以。”我决定顺着她走,于是这样说道。

然后她的眼睛又略略回过来,突然张开嘴放肆大笑几声。

“你看,你就是这样老的。我说什么了,你就跟着说罢了。”她好像就这样笑着醒过来了,带着对我的嘲讽和轻视。

轻视也好,无视也好,至少她对着我说话了。我笑了笑,不作回应。

——你老了,杜布切克也老了,戴高乐也老了,你们都老了。

她一边哼着调儿,唱歌似的说着话,一边用手极缓地抚摸自己被剃光的右半边脑袋:“你是不是觉得我异常安静?你是不是想问我在索邦大学,在拉丁区都发生了什么?学生们都怎么样了?”

“还是,你想从一个所谓的精神病人嘴里套出什么?”她还是刻薄地蔑笑着,嘴角像被针线缝过一样地裂开了。

弗朗索瓦丝那双小鹿一样的眼睛里泄出上万升的敌意——一秒,只有一秒,她那样看我了,以一种极其不信任的表情向我传达她的嘲讽。她是自己的武器,亮出刀刃的时候即便被折断也不收敛锋芒,她拥有鹿一样的眼睛,却不选择逃离。

我会告诉你,她说,女士,不要慌张,我会将我能说的一切都告诉你,只是我说出来了,你说出来了,我们说出来了,世界却不让我说。

——你会相信吗?

她再次看向我,眨了眨眼睛。

“新法国不听我们的。”她说着,眼睛转而注视着输液瓶下面点滴打出的波纹。

——他呀,就像一条盘踞在巴黎的一条毒蛇,粘液渗到我们的皮肤里,整个巴黎的人都为了他年老的野心打转。

报复对他持有反对批评态度的纸媒和电视台,却又为了自己的选票害怕工人罢工。有人说他这样睿智成熟,和他相比,很多当权者更试图模仿戴高乐。而索娅说他们就像小丑挂在马屁股后面的水袋。

“是我们疯了,还是戴高乐疯了?”

我对她的话不置可否,于是她又忍不住蹦出一两句话来挖苦我的陈腐和世故讨厌。

“所以你讨厌我这一点。”我用笔记录着她的话,差不多快要适应了她说话的德行。

“呀。”没想到她微微一愣:“讨厌你什么?”

我忍俊不禁:“讨厌我这样,永远都不对你们这样的事迹做出自己的评价。”

然后她又笑——她总是笑。

“我不是讨厌你这一点,而是讨厌你。”

被美术学院的年轻女孩儿讨厌了,理由是我太像个女人。她说,你真惨呀,安娅,你是如何在他们审视女人的眼光中活到今天的呢?你还在规则里活得这样好,这样好,活到了二十七岁。等到下一次你再来采访反对和叛乱的事件的时候,你作为新闻人,或许会想去死也说不定……听到了吗?我说的是死亡,当你意识到你是谁的时候,你还足够坚强吗?

我从未想过被她反过来质问这样的问题。我向前倾,试图离她近些。

——过来呀。她说,“你听信了护士的话,因为你在理性上认为,在这里,她相对于我,她的存在更加合理且正常。”

“那么……接着说吧。”她不再管我离她究竟多远,自顾自地向我倾倒着她的狂妄。

“你知道从1185年反对保皇派起,鹅卵石对我们法国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她闭着眼,轻轻摇摆着脑袋,仿佛开始回忆,“我们在那张海报上画了一枚鹅卵石——拉丁区铺路用的那种鹅卵石。然后下面写着……”

女孩抬起挠头的手,用手指在空气中凭空描摹着那一枚鹅卵石的样子,然后突然转向我。

 

“21岁以下者,这就是你的选票。”

 

——我们输啦!可是我们就这样输了。

 

“这可不是警察干的事儿”她转了转身子,把被剃秃的那一面朝向我,仿佛在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输了?“你看,有人这样对我,就这么拽着我把我这一边头发剃没了,可他甚至不知道我究竟为了争取什么而做了什么。”

鹿女孩的眼睛里的泪花一闪即逝。她向已经挪近的我凑过身子来,伏在我耳边悄悄说道:

“是巴黎的猪猡啊!”

——是巴黎的猪猡啊!

她这样说话,在我耳边如雷般轰响着。

她这样活着吗?她热烈得痛苦吗?剃掉她头发的无知者可能是动乱时街头的任何一个人,年轻的鹿本能地躲避这份纯粹的恶意,哭号着挣扎,想要挣脱这条套在她身上的锁链。

——他会知道吗?他不知道的。

她又露出笑容,仿佛是为了掩饰刚才流泪的痕迹。

——可是,可是,这份浪漫的反叛,关于鹅卵石的自由的传说再也没有了,它存在在过去的故事里,也许多年以后会变成巴黎的一个笑柄。

“他让人将拉丁区所有的鹅卵石街道用沥青填满了。”索娅望着天花板,平静地说着这句话,轻蔑的表情却像在肚子里装了一万句恶毒腹语。

鹿女孩多喜欢这个叫做比喻的游戏,我注意到,她形容的方式极尽刻薄之语。可她却不像是在恨谁,不像在恨自己,不像在恨他,更不像在恨法国。

“在我呐喊的时候,我的回音总是消失在他的全国广播里。”她接着说,“在我用尽力气想要让人看到的时候,我被人剃了头丢到疯人院里。”

 “然后,就有这位老女士来看我。” 她话音未落,稍稍抬起头,与我对视,“可是,她却一句话都问不出来……是我施舍给她我的热情。”

“你怎么对我如此吝啬。”我的眉头紧紧地蹙着,没有因为这句玩笑舒展,于是鹿女孩伸出手来,用她摸过头发的手指背轻轻扫过我的额头。

“别再老了,安娅。”她慢慢地说,“你还要用年轻的心去面对很多。”

我几乎以为鹿女孩在对我歌唱,于是她真的开口,轻唱着那首单调的歌曲,那首《巴黎桥下》,音调盖过哽咽的微颤。她说她不是女人,而我是逐渐成为现在的我自己的——这个十九岁的女孩究竟该不该被关在这里呢?就算我离她只有咫尺之遥也没有任何能够解释清楚的答案。

“你会死吗?”我近乎绝望地问道,会死吗,我浸泡在她刻薄的言语里,却本能地害怕着她的死亡。

我看到鹿女孩变得柔和可爱的眼睛嵌在满是伤痕的苍白的皮肤里,那里满是挣扎的刻痕。

——我不会的。

“我不配有憾事。”索娅说道,“我必须活着。”

——人们只知道飞蛾扑火,自负盈亏,却不知道星火脆弱,微风便熄。

我听着这句耳语,泪如潮水一般从眼中涌出,然后她说,安娅,你流泪了,你不该流泪。

她第一次对我露出温暖的笑容,把我扶正。

——当你意识到你是谁的时候,你还足够坚强吗?

我们输啦!可我输了么?

我抬起头来,试图捕捉鹿女孩眼睛里的温柔,却看到她的眼睛里装满了闪耀的星星。

 

——你要足够年轻,足够坚强。这样的话,即便是老得泪腺都干了,连脖子上也都是褶皱,我也还是像亲吻月亮一样,亲吻你。

————————————————END

对,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PS:事件细节有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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