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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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看向他的眼睛时，关于他，我心里有一百个答案。

收音机里是勃拉姆斯的第一小提琴与钢琴曲，灯这样亮着，光打在他背上，暗面的脸就映在我眼睛里，上面每一道伤疤愈合的痕迹我都熟悉。他好像在说话，而我被撕裂般的痛感拉扯着神经，无法发声。接着他把刀抽出来，很嫌恶似的往墙壁上拍了两下，刀上有我的血和墙灰，凝在一起很快就会脱落。他后退了两步，转身，离开的背影算是跟我道了别。

出刀够狠，切口平整，一下就给大动脉放了不少血。

在这一百个答案里，其中一个是关于他的心情——出刀的准头，有无偏移。我甚至在想，他看到我的时候会不会有半秒的迟疑，如果有，如果没有。

然而一如既往地，没有。没有，不会的，就像杀戮之事从无例外，血若是冷的便燃不起一点温度，谁也不能相信精神教化本真。我只是觉得疼，肉体上的事，怎么来都真切得要命，他刀尖刺骨的寒冷贴合着我的体温，我的神经都在战栗，我那时好像在对自己说，不如就这样结束吧。

他们说，齐格勒医生，上帝保佑，谢谢你还活着，如果刀再向里或者向外一公分，现在我们就在殡仪馆给你作祷告了。

我笑了一下，谢谢他们拼命抢救我，然而你知道，我能做得更好，这不算难。难的是他，那个被死神推到死亡崖口的青年——神经几乎全毁，后颈双臂重创，表皮上深浅不一的伤口不计其数——我几乎在看到他时就已经开始哀悼。我说，上帝呀！您救救他吧，或者能让我救救他。然而我成功了，半械半人不仅让他重获新生，更让他前所未有地被强化了。

那不是上帝的杰作，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是我无数个不眠的夜晚，快要枯竭到崩溃的神经，一心不死的执念换来的。是我换来的，我这样想。

他没有变过，眉头微蹙着，眉毛两边向上扬起，是眼睛测量不出的弧度，唇角下撇，从我见到他第一眼就是这样，看似凶恶，脸上却写满了不安。他们说，齐格勒博士，救救他吧，看看这可怜的人，看看可怜的我们。

看看可怜的我们，源氏。

关于他醒来的画面，睁开眼的样子，我也想了一百次，甚至关于这一天到底会不会到来，我也想了一百次。有这样无数个一百次，我看到了他——是那个我印象里的，想象中的。

他们说，齐格勒博士，到了该放弃的时候，就放弃吧，一个人总得明白自己的无能。我假作不在意的样子——是的，是的，我未必没有想过放弃那样的一个人，我知道有的事情任何人都回天乏术，我也不能逆天而行。可我似乎被偷走了理智，从我看到他的第一眼起就注定无法放弃，好像是上天给了我这样一个人，说，救救他吧，不管你能不能。

我告诉自己，我能，为此我甚至开始相信重生的可能。

他们说，得了吧，姑娘，请你醒一醒吧，你不能把自己的执念强加在任何人身上，任何人。

可是我心里明白，与我对话的每一个人都走在刀尖上，沙场上的血灼他们的眼，而他们的漠然是自我保护的习惯。他们对死亡看得太多，多到未必在意一个生命的生息。我也是其中一员，但我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挣扎着死去而不去争取。我只抓着心里的那一点点希望，也许，也许，再过一天他就会醒来，就在天亮的时候，我睁眼时，他也睁眼了。

但是这一天没有到来。

当我决定要改造他时，托比昂博士问了我一个问题。

他说，齐格勒，你还能记起多少炼金机械的知识？或者说，你认为你现在还能学多少？

我记不清我有没有回答，但如果要回答，也只能是不知道。医者是现实的理性生物，我不认为自己能用精神战胜一切。

但只要我可以。我能做的都拼命去做，如果他死了，死在我手里，死在任何一个失误上，死在任何一个治疗的节点，我都不会为此内疚太久。因为从那时起，他延长的生命，都是我一个人的。

听见了吗，他们让我放弃，可是我没有。安吉拉·齐格勒，你看看你自己，你变得这样自私丑陋，一意孤行，脆弱得不堪一击，真是糟透了。

可是那又怎样呢？我对自己说。

我等到那一天，天色未明，我走进监护室里，看到光从那头来，勾勒出他的身形。我先看到他手臂上新的伤口，约莫是他冲出培养罩时又被玻璃重重地刻了两道，血就顺着肌肉线条的纹路向下流动——热的，滚烫的，新生的血，新生的他。他那样冷漠地背对着我，似乎感受到了疼痛，闷哼了两声。

我听到的第一句话是，我认得你。

下一秒是那个我想了一百次也没能料到的画面，但如我预知的那样，他出刀够快，又稳又准，伤口切面平整。我只是想，这是多动听的一句话，他说认得我。

然而答案仍然不会变，是没有。他不迟疑，不回头，甚至不看我——或许只是我没有听清。我不发声，痛得无法思考，只知道他在说话，最后送我一个负气离去的背影。抢救及时，我睁眼的时候没想到自己还能活着。

琴曲到尾声了，不知道谁关了收音机，一下子掐干净了，而我的世界犹如走到世纪尽头。

“安吉拉？安吉拉？醒醒？”

“……”

“你又做噩梦了？”

“……不是噩梦。”我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

他点点头。

我抬眼看到清晨的光被滤过似的清澈，很轻地镀在他左脸的疤痕上，勾勒出他五官的轮廓。

他转过身去，仍然留给我一个背影。这是从前的从前，一百件我所想的事里没有的事。光从那头来，投射着他的身影，在我眼中放大无数倍，烙在我的记忆里。他留给我背影的时候不说话，但当我看向他的眼睛，关于他，我心里有一百个答案。

————————end

人物及剧情OOC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