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米】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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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 1960s 贺2017米诞
———【我们危机过,疯狂过,即便和平。】
按柯克兰的说法,当一个人被普遍爱戴的时候——
——你知道波诺弗瓦怎么死的吗?
我跟他说我不知道。我是说,你怎么肯定他死了?死了吗?有些事情就是很容易,只要你挖空脑子,什么都不去想。联合机构说,哦是的,我的乖孩子,好先生,你还是人类的珍宝——看到三堵墙外边儿了吗?我几乎忘了你看不到了……
——你是说波诺弗瓦出去了,是吗?
柯克兰没必要把我的话翻译一遍,这很恶心,让我觉得他像每周给我做精神检查的老朽医,舌头贴着牙齿说话,非要发完那些拗口的杂音。他看着我说,孩子,张嘴,孩子,对,就这样,告诉我你今天想到了什么,黄油是什么味道?见鬼,我他妈这一个月都没吃到这种叫黄油的东西,他还要问我什么味儿,我几乎想把唾沫吐他脸上——因为我总不能告诉他我对着他这张脸无法回想吃过的什么东西,老人是最令人害怕的生物。他发颤的口音,脸上的皱纹,尸斑一样的色块,随时包着水的眼睛都写着——愚昧,肮脏,恶心。他像个会施恩的圣人,一个受害者,一直对我说怜悯的话。
——你会好的,孩子。
——你不会好的,老头儿。
他应该去问白毛鬼——不管我们有几个白毛鬼,反正只有他们才能面不改色地嚼那种炭似的干黑面包。他怜悯我的处境,可谁来怜悯他那可悲的岁数和脑子呢?每一次,每一次结束谈话,我都干呕不止——算了,他们大概不需要怜悯,因为他们把热爱日常所有不可理喻的蠢物的精神称作英雄主义。我看见贝什米特拿着他的十字架挂坠不停地在老朽医碰过的地方搓动,嘴里念念有词,我才开口叫了他一声,这家伙就把自己的脸划开了一个大口子。
——喂!琼斯!你能不能少点事!
我捂着耳朵。
——你拿那块木头做什么呢!
我问了这个问题,他却沉默了。贝什米特就这么漠然地看着我,眼里写满了复杂。
——臭小子,你懂祈祷吗?祈祷!
那是什么玩意儿,怎么拼的,没听说过。
“人被脏东西碰了,就祈祷。”
“你醒醒吧!德国人,核物理学家?你是在祈祷吗?”
——还有个白毛鬼呢?死了吗?那个不开化的东西。
不文明的都该死。
——喂!琼斯!你给我说话小声点儿!
哦,我忘了,贝什米特也是白毛鬼。他按着脸上的伤口吸气,而我狂笑不止。
——阿尔弗雷德,拜伦是不是好人?
妈的,又是柯克兰,他一开口就没有好事。
——喂,贝什米特,你说拜伦是不是好人?
“什么?什么?”他好像没听清,“‘拜伦’是什么?你是说充了气在天上飞的那种化工玩意儿吗?我不知道,但我儿子喜欢。”
这个问题应该问亚瑟·柯克兰自己,如果他回答不了,那去问急性病人床的所有保加利亚人也都行,再揪着柯克兰去问爱尔兰人——看见了吗?这是个伦敦佬,他问你乔伊斯是不是好人。好不好笑?好不好笑?柯克兰指着我床头的照片问我那是谁,我说是父亲,没看见吗?你们英国人应该最懂,我和他连发际线都一样。
“但那是林肯。”柯克兰满脸都是那种可笑的冷静,“亚伯拉罕·林肯。”
对,是的,就是林肯。你知道我怎么挑父亲么?我找了十个我认识的人的照片,丢掉让人讨厌的几个——譬如爱迪生,达尔文,亚瑟·克拉克什么的,然后把剩的五张一样大的照片背过去抽选,抽到一张就撕了丢在炉子里,最后就剩他,说起来他真幸运。比起德高望重的华盛顿先生来说,林肯算是个不错的选择,至少有趣得多。谁知道我活了多久呢?说笑。我难道能相信我领口印着的日期和名字吗?它就像联合机构养的寄生虫一样恶心。我是说,林肯他真是我父亲也说不定。
又错了,我不需要这种东西。
柯克兰上次从电击室回来后不太清醒,他指着我的眼睛,说像德国人,眉毛是印第安人的长法,鼻子像他,嘴像法国佬,还有耳朵,耳朵像坦桑尼亚人。我忍住了吼他的冲动,开玩笑说柯克兰,你眉毛像苏格兰人,眼睛像罗马人,鼻子和瑞典人一模一样,只有嘴是你自己的嘴。
他似乎不在意这个不高明的嘲讽:“那我们都像瑞典人。”
——这不公平,柯克兰,我只像我自己。
——什么是公平?琼斯。我们不追求公正,连评价也是,傻子才追求公正。
我说你,这是个美国的,华盛顿的疯人院!美国人要比你们多得多!你问什么?说什么?要答案的,你从这里出去,对着铁栅栏外的急性病人挤脸,有无数半傻不蠢的美国人给你问,你问吧!他们像谁?什么是公平?人追不追求这种东西?
“他们像自己的父母,他们还信仰公平,追求正义。”柯克兰说,“所以他们是急性病人,但你不是。”
——如果有那么多慢性病人,那我们再别想和平了。
——和平是什么?阿尔弗雷德,和平减少危机和疯狂吗?
没有,没有。你看世界变了,有人被拖曳着向前,然后在石子路上磕得头破血流——少点黑色幽默吧,少点烂修辞学的烂比喻吧,伙计。商业和利益才是和平的最大诱因,在那面前,战争就像,就像——
“不高明的赌博。”
“不高明的赌博……”
阿尔弗雷德,你想去哪?我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地方,区别是我身边的人够不够聪明和我还能不能天天恶心联合机构——只有两个地方,疯人院和疯人院外边儿,这两个地方都没有公平,也没有和平。柯克兰说什么来着?疯人院就是个斗殴和性交都太多的地方。但外边是什么地方来着?
“你的国家,你的美国——新秩序,规则,假的民族,借来的节日,捏造的情感和即将进入疯人院的人。”
我听了,只对着柯克兰咧嘴。
我的?不是我的?嘿!把文明踩碎吧!咱们都原始一点儿,然后不文明的都死了。于是我们先死,他们后死,柯克兰最后死。
最可怕的莫过于,亚瑟·柯克兰不像个“神经病”,也不像个“正常人”,他是活的康德,又是假的。
“那其实……社会学家都是神经病。”他说,“如果你饭后大笑会扯到胃部痉挛,但康德每餐都这样做,因为这样有利于消化——他其实根本不喜欢笑,明白吗?”
说完他啃了口黑面包,干笑两声。
这可真是疯子,我很喜欢。
威廉姆斯也疯了——倒不如说他一直这样。他坚持要撬开电视机的后盖……是这么叫的吧?没错,就在德国人看球的那天,他差点没命。总之他要把那个玻璃罩里有会动的小人儿的黑匣子弄开,看看里头的人到底为什么那么小。
“我敢确定我们工厂没产过这玩意儿。”他接着说,“我知道,我的每一个工人,每天……”
“威廉姆斯,你是谁?就现在!”
“贝什米特!”他大叫着回应,“你有空在这儿乱叫,你看看你的表。都五点了,你还……”
“哪里有个工厂?哪里有个公会?”他说,“工会没啦!没啦!”
威廉姆斯像被泼了一盆冷水,突然呆呆地举着扳手愣在那里,不言不动,眼睛珠子一直闪。
“听见了吗?回家!小毛孩也学着看工厂了。”
贝什米特不是什么好人,他就想逗逗威廉姆斯。我不想听了,我聋了,我听不见。
柯克兰拍拍我的肩膀,从我身后径自向前去了。他一只手扶住威廉姆斯,摩擦他的手臂,一只手慢慢伸上去拿下了他手里的扳手,然后礼貌地,平静地,摇了摇威廉姆斯的手臂:“会长,该去教堂集会了。”
我听得清清楚楚,像醒过来似的,柯克兰的话就这样流进我耳朵里。我突然想,刚刚举着扳手发疯的人应该是我。
醒醒,阿尔弗雷德,你给我醒醒。
你不是这种疯子。
——我不是吗?我不是的,我是比威廉姆斯更理智的疯子。
——你是说你是更接近急性病人的疯子。
——看看吧!柯克兰!看看!那叫什么?那不是聪明!他们都不是。
贝什米特原来是个科学家,我说原来,核能研究,懂不懂?那种全世界只有真的德国人才懂的玩意儿。但是贝什米特傻了,不是说他忘了什么东西,而是指这个德裔美国人的身份。你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吗?我们那可爱的,该死的,自持正义的议员——天哪,这是个懂核物理的德国人!后来又有几个国家试验,他就彻底疯了——为什么?为什么?因为他说那是他的东西……我怎么知道?你要是不能理解,见鬼,那就像今天威廉姆斯说这儿所有的神经病都是他的工人一样。
——阿尔弗雷德,你在骗我。
我没有骗他,我只是发作了——疯狂地,暴戾地,接连不断地。我说有东西在入侵我的大脑,占据我的思想,我想起了太多事情,你信吗?你信吗?
柯克兰用那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冷漠地看着我,那张烂嘴里没蹦出一个词,一个都没有。
——你在骗我。你讨厌政治。
——对……对。没错我是讨厌!我讨厌!可是怎么了?这是什么禁语吗?你又是什么道德警察吗?它在我脑子里冲,磨我脑里的髓,拉扯它的纹路,我不能说吗?
——你知道波诺弗瓦怎么死的吗。
我问了这个问题,他却又一次沉默了,淡然地看着我,好像我原本就应该知道问题的答案。
人的反义是——
——是什么?是什么?
是什么?开什么玩笑,我根本懒得去想,我对天发誓,这个问题绝不是我而是他先问出口的,他先问的。
他仍这样看着我:“我没有问句。”
“阿尔弗雷德,我没有说问句,我没有。”
厚颜无耻。
——你是教徒吗?
——什么?什么?
——你。你对天发誓了,对上帝。
为什么?为什么?是因为你们愚昧!你们进口外神,膜拜假的万物之源!把它装裱成祖先的奠基物加在我们身上——那该死的自持高贵又下贱的市民阶层的腐烂家庭。你笑吧,笑吧。
好吧,好吧。其实我是个自然神论者,没错,去他妈的上帝——为什么?因为有些事情根本无法解释,明白吗?譬如你为什么明白“语言”或者“主义”这个单词的意思二萨摩亚人的酋长不明白?得了,别跟我提教育,那就是一滩泥。你要说的是人只要受教育就能明白,但你不知道,语言里没有主义,主义里没有语言,又怎么办呢?别讨论了,这个问题简直没完没了,这就是为什么有的东西无法解释,所以去他妈的科学——超自然的大脑与意识掌控一切。还要问为什么,因为你是人,原因是造人者是人,你来自人类家庭,再往前呢?难不成到了五亿年前吗?听着,没人能解释人这东西,更不能解释意识这东西,再到五亿年后的人类学家也不能。
我说什么呢,哪有下一个五亿年,我们早该死了的。
——你记得谁,一个人类,死了,年份,时间?
——贝多芬可是27年死的。
——胡说!那不可能比奥古斯都早。
——得了!说完整。
——谁说我死了?我没死。你觉得你在跟谁说话呢蠢蛋?
又是贝什米特的声音,他又醒了。
——喂,世界上早没有英雄这种东西了,贝多芬你还是快死了好,我觉得你愿意去死——
“不,不。”他说,“我不去死。”
你知道波诺弗瓦是怎么死的吗?
——谁说他死了?谁说的?
波诺弗瓦是个姓氏,弗朗西斯·波诺弗瓦像故事,像个旗帜。有一天疯人院里的年轻慢性病人也许会这样提琼斯,还有贝什米特,“学者”威廉姆斯,至于有没有人提柯克兰,我不知道,我甚至觉得他像寄住在疯人院里的鬼。
他想离开,大约随时可以走。
柯克兰与那只鹦鹉对话,又问我这个问题。
“他和慢性病人玩一个游戏……”柯克兰声音极缓地说,“拼写游戏,就是每个人童年都会有的那么一两次蠢得要命的比赛。品卢梭的名字,用英文拼法,德文拼法……甚至有匈文,日文和中文,没有韩文和阿拉伯语,没有。然后最后才是法文,能拼出全名的人和他一起不见了。”
不见了。
谁不见了。
是白毛鬼,白毛鬼不见了。那个容易冲动,又异常安静的高鼻子棕熊。
好了,又弄死两个语言学家,实在叫人忍不住拍手称快。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这样缺乏耐心,一个人要做的无非就是等待而已。等待?等待?等什么呢?等到联合机构和外面的动物挖开了自己的脑子发现自己有多么蠢吗?
“听说最近出台了新的法令,人类脑部活动的研究被明令禁止了。”
等等,柯克兰,我有个问题。
“我们算不算作这里面说的人类?”
我就这样,就这样问他,问完狂笑,他又问我,然后我们都说不出话来,都恨极了眼前这张嘴,于是拼命撕咬对方,死不罢休。
——猪猡。
柯克兰发作的时间过了,那仅限于可怜的刚被送进慢性病人里的那一个月里,他玩完了所有的数学游戏和反义推理,明白了这里一切说话发疯,嘲讽的方法,他开始侵蚀这里,啃噬这里——他在离我远去。柯克兰开始问我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他不知道我在吸收,在爆炸,在躁动,在——
——出去吗?
柯克兰伏在我的耳朵边上突然说。
——出去吗?
哦。对了这位绅士,如果你说的是病房的话,你只要从我身上起来,把你自己弄干净,收拾好你的衣装,向右拐个弯出去就行了。
——出去吗?
如果你说的是慢性病人的牢外面,你只要勤快些,再勤快些,对他们言听计从,规矩得再像你自己一点,表现得像个没有脑白叶的傻子,相信过不多久你就是第一个活着从慢性病人区出去的人了。
——出去吗?
——不出去。
他说他相信,相信这个世纪,相信疯人院的慢性病人,相信威廉姆斯和贝什米特,但他唯独不相信我。他问我每一个问题,让我回答,告诉我每一件事,像在有意改造腐蚀我,他的每一句话,都试图掏空我的心智。
——出去吗?
病房里蜘蛛爬上墙角,拉丝,结网,摇晃着抽搐着四处爬行。
而我迷失在他的网里。
你知道波诺弗瓦怎么死的吗?
哦,反正不是跟人玩拼写游戏死的。
然后柯克兰突然大喊一句。
——人道主义革命破产了!!!
不管我死于什么吧,就现在,我几乎想要跟他一起吼。
人的反义是——
人的反义是——
然而再没人回答我了。
你知道柯克兰怎么死的吗?
只要什么相信,假装能飞,好像这两个月里他已经对我说尽了所有的真理。
我在发作,连风刺穿我被开水烫过的伤口,电流一样的痛感贯穿全身,直捣我的心脏。
而我只需向前一步,一跃而下,俯身拥抱这个年代。
毕竟这是六十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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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本系列没有黑任何所提人物的意图
【如有错误劳烦指出,拒绝任何技术指导外的观点性意见】
好久没发英米啦,还记得我吗:D